第29章 尤利西斯(2 / 3)

行。就要這本。結尾呢。

——你晚了。他聲音嘶啞地說,眼睛盯著她,閃出懷疑的光芒。

美貌的婦人脫掉貂皮鑲邊的披肩,露出王後般的肩膀和隆起的豐盈體態。她鎮定自若地轉過身來對著他,鮮花般的嘴唇邊遊動著一絲難於覺察的微笑。

布盧姆先生再看一遍:美貌的婦人……

他逐漸感到全身灼熱,使他身上的肉受到一種壓力。在壓皺了的衣服中間,肉體毫無保留地交了出來;眼珠昏厥似的翻了上去。他的鼻孔像捕捉什麼似的拱了起來。胸脯上是酥軟的潤膚油膏(為了他!為了拉烏爾!)。腋窩下是洋蔥味的汗水。魚膠似的黏液(她的隆起的豐盈體態!)。摸吧!緊擠著吧!壓碎了!硫黃獅糞!

青春!青春!

一位青春已逝的年長婦女,從大法院、高級法院、稅務法庭和高級民事法院合用的大樓裏出來。在大法官的法庭裏,她旁聽了波特頓精神錯亂案;在海事法庭,聽了凱恩斯夫人號船主對莫納號三桅帆船船主一案的傳喚和一方當事人的陳訴;在上訴庭,聽了法庭關於暫緩審判哈維對海洋事故保險公司一案的決定。

書攤後麵一陣帶痰的咳嗽,聲震屋宇,把灰暗的帷幕都震得鼓起來了。老板的未經梳洗的灰白腦袋鑽了出來,胡子拉碴的臉頰咳得通紅。他不管不顧地大聲吼著痰,往地上吐了一口,伸出腳來,用靴底把痰蹭了一蹭,然後彎下腰去,露出一個皮膚粗糙的頭頂,上麵隻有幾根頭發。

正好讓布盧姆先生看。

他控製住自己的呼吸困難,說:

——我就要這本。

老板抬起一雙見風流淚的眼睛。

——《偷情的樂趣》,他輕輕地叩擊著書說,這是本好書。

斯蒂汾·代達勒斯透過鐵絲網加固的櫥窗,看著寶石匠人的手指檢驗一條陳舊烏暗的鏈子。窗子上,陳列盤裏,到處都是塵土布下的網。勤勞的手指,鷹爪似的指甲,也都灰撲撲的沾滿了塵土。一盤盤顏色暗淡的銅絲、銀絲、一方方的朱砂,以至紅寶石,那些帶鱗狀白斑的和暗紅色的寶石,全都積滿了塵土。

這些全都出於陰暗多蛆的泥土,火焰的冷斑,邪物,在黑暗中閃亮的光點。被逐出天堂的大天使們,把頭頂上的星星扔在那兒了。一些肮髒的豬嘴,一些髒手,在那裏挖了又挖,把它們從泥土中摳出來,抓在手中。

她在一片汙濁幽暗之中舞蹈。在這裏,大蒜辣得牙床生痛。一個留赤褐色大胡子的水手,一邊小口小口地啜著缸子裏的甘蔗燒酒,一邊使勁地盯著她。長期在海上喂養起來的、默默無聲的淫欲。她跳著,蹦著,扭著腰,搖擺著母豬似的屁股,粗大的肚皮上撲動著一塊鳥卵似的紅寶石。

老拉塞爾用一塊齷齪的油鞣革,把手裏的寶石擦得又露出了光澤,然後把它轉動一下,舉在摩西式長胡子的尖端處端詳。猿猴爺爺欣賞偷來的秘藏財寶。

而你這個從埋藏地挖掘古老形象的人,又怎麼樣呢?詭辯家的胡言亂語:安提西尼。無人問津的學識。東方的不朽的小麥長在地裏,從永恒到永恒。

兩個老婆子剛剛吸夠了帶鹹水味的空氣,慢慢地沿著倫敦橋路穿過愛爾蘭區,一個拿著一把沾滿砂粒的疲憊的雨傘,另一個提著一隻接生婆用的皮包,包裏滾動著十一枚蛤蜊。

從電力站裏傳出皮帶拍打的呼呼聲和發電機的嗡嗡聲,促使斯蒂汾往前走。沒有生命的生命。打住吧!身外有永遠不停的搏動,內部也有永遠不停的搏動。你所歌詠的你自己的心。而我就在這二者之間。在什麼地方?就在這兩個鬧哄哄地團團轉動的世界之間,我。幹脆把它們砸爛,統統砸爛吧。可是一拳下去,把自己也震暈了。你來吧,你做得到的,你把我砸爛了吧。我就說你又是老鴇,又是屠夫。等一等,先別動手。四周看一看再說。

是的,確實如此。很大,很了不起,走得準極了。您說得不錯,先生。一個星期一的上午。一點兒也不錯。

斯蒂汾走進了貝德福德橫街,一邊走一邊用白蠟手杖的把兒磕打著自己的肩胛骨。他的目光落在克洛希賽書店的櫥窗裏,看到一張褪了色的1860年的照片,希南對塞耶斯的拳擊比賽。拳擊場的圍繩四周,站滿了戴方帽子的助威者,都瞪著大眼。兩個重量級拳擊手,都穿著繃緊的小褲衩,彼此以球形的拳頭相敬。它們也在搏動:壯士們的心髒。

他轉過身去,在斜立在街邊的書車前站住了。

——兩便士一本,擺攤的說。六便士四本。

破爛的書頁。《愛爾蘭養蜂家》、《亞爾教區牧師生平奇跡》、《基拉尼導遊手冊》。

說不定可以在這兒找到一本我在學校得的獎品,當掉了的。Stephano Dedalo,alumno optimo,palmam ferenti。

康眉神父的九時課已經誦讀完畢,現正穿過唐尼卡尼小村,口裏在念念有詞地做晚禱。

大約是因為裝幀太好,不合適。這是什麼?摩西經書的第八、第九卷。秘密中的秘密。大衛王的印章。書頁已經翻髒,多少人閱讀過的。我來以前有誰來過?手上龜裂皮膚的軟化方法。白葡萄酒醋製造方法。贏得女性愛情秘方。這個我有用。合掌誦念下列咒語三編:

——Se el yilo nebrakada femininum!Amor me solo!Sanktus!Amen。

這是誰寫的?最聖潔的修道院長彼得·薩蘭卡秘藏符咒和祈禱文,專供一切真誠信徒享用。比得上任何其他修道院長的符咒,例如那位說話含含糊糊的約阿基姆。下去吧,禿老亮,要不我們拔光你的毛。

——你在這兒幹嗎,斯蒂汾?

迪莉的高聳的肩膀、破舊的連衣裙。

快合上書。不讓看。

——你幹什麼?斯蒂汾說。

天下無雙的查爾斯似的斯圖爾特家麵孔,兩邊披著長長的直發。她蹲在爐子邊把破靴子塞進去燒火的時候,臉上泛著紅光。我給她講巴黎。晚上,蓋著舊大衣躺在床上,撫摩著丹·凱利送的亞金手鐲。Nebrakada femininum。

——你手裏拿的是什麼?斯蒂汾問。

——那邊書攤上買的,一便士,迪莉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還行嗎?

她的眼睛像我,人們說。我在別人眼裏就是這樣的嗎?敏捷、遙遠、大膽。心思也像是我的影子。

他從她手中接過那本沒有封麵的書。夏登納爾的《法語入門》。

——你買這個幹什麼?他問。要學法語嗎?

她點點頭,紅著臉抿緊了嘴。

不要表示驚訝。很自然的事。

——給,斯蒂汾說。還可以。小心別讓瑪吉給你當掉了。我的書恐怕全完了吧。

——一部分,迪莉說。我們沒有辦法。

她快淹死了。內疚。救救她吧。內疚。我們無路可走。她會把我也帶下水去淹死的,眼睛、頭發。鬆散的海草頭發,纏繞著我、我的心、我的靈魂。鹽綠的死亡。

我們。

良心的內疚。良心中有內疚。

悲慘!悲慘!

第十八章

……

一刻了,什麼缺德鍾點喲,我琢磨中國那邊人們現在正起床梳辮子準備開始一天的生活了吧。我們這裏修女們快敲晨禱鍾了,她們睡覺倒沒有人進去打擾,除非偶然有一兩個教士去做夜課,要不雞叫時候隔壁的鬧鍾當啷啷啷的簡直要把它自己的腦袋都震破了。我來試一試看是不是還能睡一會兒,一二三四五,他們發明的這些像星星的東西算是什麼花喲,隆巴德街的壁紙好看多了。他給我的圍裙也是那種花樣,隻是我不過我隻用了兩次。最好把燈弄低一些再試一試。好!早點起床,我要到芬勒特食品店旁邊的蘭姆花店去一下,叫他們送些花來,好把屋子布置布置,要是他明天帶他來呢?不是明天是今天,不好!不好!星期五不吉利。首先我要把屋子收拾好,灰塵不知道怎麼回事自己就長出來了。大約是在我睡覺的時候長的吧。然後,我們可以來點音樂,抽抽香煙。我可以給他伴奏,先得用牛奶擦洗鋼琴的鍵盤。我穿什麼衣服好呢?要不要佩戴一朵白玫瑰?不然的話,來點兒利普頓公司那種神仙蛋糕吧,我喜歡貨色齊全的大商店裏那種香味。七個半便士一磅的,要不然另外那種帶櫻桃和粉色糖層的十一便士的來兩磅。桌子中央得來一盆好花,哪兒的盆花便宜些呢?別著急,我不久前在哪兒看見來著,我愛花,恨不得這屋子整個兒都漂在玫瑰花海裏才痛快呢。天上的天主呀!大自然真是沒有比的崇山峻嶺,還有海洋白浪翻滾,還有田野真美,一片片的燕麥小麥各種各樣的東西,一群群肥牛悠然自得,你看著隻覺得心裏舒暢,河流呀、湖泊呀、鮮花呀,各種各樣的形狀、香味、顏色,連小溝裏也冒出了報春花和紫羅蘭這就是大自然要說那些人說什麼天主不存在別看他們學問大,我說還不值我兩個手指打的一個響榧子呢,他們為什麼不自己試試創造出點什麼東西來呢?我常和他說,那些無神論者,還是什麼論者的,還是先把自己身上那些疙疙瘩瘩的洗淨了,再說吧。再說他們臨死,他們鬼哭神嚎地找牧師,又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怕地獄他們做了虧心事,可不是嗎?我可知道這號人誰是宇宙中間比別人都早的第一個人呢,誰是開天辟地的人呢?究竟是誰呢?他們可說不上來,我也說不上來,這不就結了嗎?他們還不如去試試擋住太陽,讓它明天別升起來呢?他說太陽是為你放光的,那是我們在豪思山頭上、躺在杜鵑花叢中的那一天。他穿的是灰色花呢套服、戴著那頂草帽,我就是那天弄到他求婚的。真的。我先還嘴對嘴給了他一點兒沙蒿籽蛋糕。那是一個閏年和今年一樣真的十六年過去了。

我的天主呀!那一吻可真是長,差點兒把我憋死過去。真的!他說我是一朵山花。真的!我們就是花朵,女人的身體全都是花朵真的。他這輩子總算說出了一個真理。還有太陽今天是為你放光。真的!我就是因為這個才喜歡他的,因為我看得出他理解或是感覺到女人是怎麼一回事兒,而且我知道我總能讓他聽我的那天,我盡給他甜頭引他開口求我答應,可是我先還不馬上回答,一個勁兒地眺望海麵,仰望天空。心裏想到許許多多他不知道的事情。想到馬爾維想到斯坦厄普先生、想到荷絲特、想到父親、想到老格羅夫斯上尉、想到那些水手在碼頭上玩鳥兒飛、我說彎腰還有他們叫做洗碟子的遊戲、總督府門前站崗的頭上戴個白色頭盔有一道箍、可憐的家夥曬得半死不活的,還有西班牙姑娘們披著披肩、頭上插著高高的梳子、嘻嘻哈哈的,還有清早趕集拍賣,什麼人都來了,有希臘人、有猶太人、有阿拉伯人,整個歐洲,還加一條公爵大街,什麼犄角旮旯兒裏的稀奇古怪的人,都來了,還有家禽市場,在拉比沙倫外麵一片嘈雜雞鴨亂叫,驢子可憐瞌睡懵懂地盡打滑,陰暗處,影影綽綽常有人裹著鬥篷躺在台階上睡覺,還有運公牛的大車輪子真大,還有幾千年的古堡,真的,還有英俊的摩爾人穿一身白衣服、腦袋上纏著頭巾,國王似的,氣派小不點兒的鋪子,還請你坐下,還有朗達,西班牙客棧古老的窗戶,兩隻窺視的眼睛,在格子窗後隱匿情人隻好吻鐵條,夜間酒店都是半開門的,還有響板那天晚上,我們在阿爾赫西拉斯,沒有趕上渡輪,打更的提著燈籠轉悠,平安無事,哎唷!深處的潛流,可怕!哎唷!還有海洋,深紅的海洋有時候真像火一樣的紅,夕陽西下太壯觀了!還有阿拉梅達那些花園裏的無花果樹,真的那些別致的小街,還有一幢幢桃紅的、藍的、黃的房子,還有一座座玫瑰花園,還有茉莉花天竺葵仙人掌,少女時代的直布羅陀,我在那兒確是一朵山花,真的我常像安達盧西亞姑娘們那樣,在頭上插一朵玫瑰花,要不,我佩戴一朵紅的吧,好的,還想到他在摩爾牆下吻我的情形,我想好吧,他比別人也不差呀,於是我用眼神叫他,再求一次真的,於是他又問我願意不願意真的,你就說願意吧,我的山花,我呢先伸出兩手摟住了他真的,然後拉他俯身下來,讓他的胸膛貼住我的乳房,芳香撲鼻,真的,他的心在狂跳,然後,真的,我才開口答應願意,我願意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