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們周圍這些事物的靜止狀態,隻是由我們確信它們就是這些事物而並非其他事物的信念賦予它們的,隻是由麵對它們時我們思緒的靜止狀態賦予它們的。情況往往如此,當我像這樣醒來的時候,我的思緒非常活躍,枉然地想弄清楚這是在哪兒,一切的一切,事物,地域,歲月,都在黑暗中圍繞我旋轉。麻木得不能動彈的身體,努力根據不同部位的疲乏狀態,來確定四肢的位置,從而推斷牆壁的方向、家具的布局,回想這軀體所在的住處的模樣,說出這所住處的名稱。兩肋、膝蓋、肩膀,軀體的這些回憶,都相繼提供了一個又一個它曾睡過的房間的景象,看不見的牆壁,隨著想象中房間的形狀不停地變換位置,在黑暗中盤旋。思緒麵對時間和形狀而猶豫,但就在打量場景,尚未確認這是在哪兒之際,它——我的身體——記起了那些房間的床的式樣如何,門的位置在哪兒,窗戶的采光好不好,門外有沒有一條過道,乃至我入睡前或醒來時在想些什麼。壓麻了的半邊身子,試圖猜出它所在的方位,比如說,想象這是衝著牆躺在一張有蓋頂的大床上,於是我馬上會想:“這不,媽媽沒來跟我說晚安,可我還是睡著了。”這是在外公鄉下的家裏,他已經死了好幾年了;而我的身體,壓在床上的一邊,卻把那些歲月忠實地保存在那兒,讓我看見天花板上用細鏈懸著的、有波希米亞玻璃燈罩的壺狀通宵燈的火苗,回想起我在貢布雷外公外婆家臥室裏的那座錫耶納大理石的壁爐,此刻浮現在我眼前的這些遙遠的情景,一下子看不很真切,但待會兒我完全醒過來了,會看得清楚的。
隨後,一種新的姿勢重又引起了回憶。牆壁朝著一個方向徑直移去;我在德·聖盧夫人鄉間別墅的房間裏。天哪!少說也有十點了,他們一定已經吃完晚餐了!每天晚上陪德·聖盧夫人散步回來,我總要先打個盹兒,然後換好衣服去用餐,可今天這個盹兒可打得太長了。在貢布雷那會兒,我們散步就算回來晚了,我還能在我的窗玻璃上看到落日嫣紅的反光,可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在當鬆鎮德·聖盧夫人府上,我們過的是另一種生活。我覺得晚上出去,在月光中,踏著兒時頂著烈日玩耍過的小路往前走,自有一番別樣的情趣。回家的路上,好遠就能望見我的那個房間,房間裏亮著燈,就像黑暗中孤零零的燈塔。我回屋以後先睡上一會兒,然後換衣服去用晚餐。
這些盤旋、錯綜的回憶,最多隻維持幾秒鍾;一時沒有確定身在何處,就造成了各式各樣的假設,而倉促間我往往來不及辨認這一個接一個的假設,正如我們在看連續照片放映機放映的奔馬時,來不及分清前後不同姿勢的位置一樣。住過的房間不停地浮現在我眼前,一會兒是這個房間,一會兒又是另一個房間,終於,在醒來以後長時間的遐想中,把所有這些房間全都記了起來:冬天的那些房間,我睡下後得把腦袋縮在一個窩裏,這個窩是由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搭配成的,枕頭的一角、毯子的上端、披巾的下端、床的邊緣和一期《粉紅論戰》,我得使出鳥兒的本領,把這些勞什子搭配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把它們夯實;在那些房間裏,碰上寒風刺骨的天氣,我品嚐的樂趣,就是感覺到自己跟戶外的隔絕(就像燕鷗在地洞裏做窩,感受到地層的溫暖)。還有,那兒的壁爐通宵生著火,沒有燃盡的劈柴不時爆出火星,暖意融融、霧氣騰騰的空氣像一件寬鬆的大衣裹住睡著的我,讓我感到恍如睡進了一間看不見的凹室,置身於房間深處一個溫暖的巢,這是一個暖呼呼的、熱氣形成的輪廓變幻不定的區域,而從四麵八方的角落,從靠窗近而離壁爐遠的部位,不時吹來沁著涼意的風,拂在臉上讓人感到愜意極了。——在夏天的那些房間裏,你會向往跟溫馨的夜晚融合在一起,月光的清輝照在半開的百葉窗上,把它迷人的黑白相間的影子一直投射到床腳。人們幾乎就睡在露天,像晨曦中被微風輕輕吹拂著的山雀。——有時我會想起那個路易十六式的房間,它的格調那麼令人愉快,睡在那兒的第一晚我就並不感到很傷感,輕盈地支撐著天花板的立柱,優雅地錯落散開,讓人一看就知道那個地方是留著放床的;有時我想起那個天花板高得出奇的小房間,形狀像金字塔的天花板往上伸去,一直伸到二層樓的高度,下半截覆著紅棕色的桃花心木貼麵。一進這房間,那股陌生的香根草氣味就讓我中了毒似的渾身不對勁,紫色窗簾顯露著敵意,掛鍾在高處旁若無人地聒噪個不停,這種肆無忌憚的漠視,使我心生怯意。——房間的一個角落,斜著一麵四角底座的大鏡子,模樣奇特而蠻橫,在我看慣了溫情脈脈景象的眼睛跟前,很突兀地出現了這麼一個形狀。——我一連幾小時竭力讓思緒先鬆散開來,再向高處集中,準確地弄明白房間的模樣,從而在高處凝聚並充滿那巨大的漏鬥,但連續好幾個難熬的夜晚,我伸直四肢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耳朵豎起,鼻孔張大,心頭怦怦直跳,精神上備受折磨,直到有一天,習慣終於出場了,它變換了窗簾的顏色,止住了鍾擺的聒噪,讓蠻橫而冷酷的鏡子懂得了什麼叫惻隱之心,即使沒有完全驅散,至少掩蓋了香根草的大部分氣味,尤其重要的是,降低了天花板的高度。習慣!這位靈巧而又姍姍來遲的協調大師,它總是先要讓我們情緒低落地在一個臨時住處連續幾星期飽受惡俗趣味的苦楚,但盡管如此,能找到它畢竟是非常值得慶幸的。因為要不是有習慣上了場,單靠我們自己那幾下子,是根本沒法讓一個房間變得可以住人的。
當然,現在我完全醒了,我最後一次轉了個身,司確信的天使讓我周圍的一切都停了下來,讓我安然置身於自己的房間,躺在毯子底下,讓衣櫃、寫字台、壁爐、臨街的窗戶和兩扇房門大致上各就各位。我知道自己並不是在那些房間——剛才在初醒的懵懂中,我眼前即便沒有立刻浮現它們清晰的形象,至少以為自己有可能在那兒,——回憶的閘門卻已打開了。一般情況下,我並不想馬上就再睡著。我把夜的絕大部分時間,用來回想往日在貢布雷姑婆家,在巴爾貝克、巴黎、冬西埃爾、威尼斯,還有在別的地方的生活,回想那些地方和我在那兒認識的人,以及他們留給我的種種印象,或者人家對我講起的有關他們的事情。
(選自周克希譯:《追尋逝去的時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
作品賞析
馬塞爾·普魯斯特的《追尋逝去的時光》是一部不同凡響的小說。它以七卷本、二百多萬字的浩瀚篇幅,不厭繁瑣地記述了一位身患嚴重的哮喘、畏光怕風、獨處鬥室的病者對於往昔生活的追憶,“寫的是一個非常神經質和過分地受到溺愛的孩子緩慢成長的過程”,然而“對於1900年到1950年這一曆史時期而言,沒有比《追尋逝去的時光》更值得紀念的長篇小說傑作了。這不僅僅因為普魯斯特的作品像巴爾紮克的著作一樣規模宏大。別的人寫過十部或二十部小說,有時還頗具才氣,但是總不能給人以得到一種啟示,讀到一個總結的印象。這些作者滿足於開發眾所周知的‘礦脈’;馬塞爾·普魯斯特卻發現新的‘礦藏’”(法國著名文學評論家安德烈·莫羅亞語)。顯然,《追尋逝去的時光》在法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不同凡響”並非是出於它的卷帙浩繁,而是得益於它對“新的礦藏”的開掘。那麼,《追尋逝去的時光》究竟為法國和世界文學發現了怎樣的新礦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