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普魯斯特
馬塞爾·普魯斯特(Marsel Proust,1871—1922)是法國19世紀末20世紀初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出生於巴黎一個富裕的資產階級家庭。與柏格森是親戚,柏格森的“空間時間”、“心理時間”、直覺和潛意識、自由聯想和回憶等學說對他影響極大。普魯斯特從小體質孱弱,九歲起便受哮喘病的困擾,多病的身體使他養成了敏感多愁的性格以及獨居鬥室、耽於沉思的生活習慣。普魯斯特早年受到良好的文學熏陶,中學階段便開始寫詩,並為報刊寫文章。1892年,他與同學共同創辦《宴會》雜誌。在這個刊物上,他發表了大量的短篇小說和隨筆,內容多半是兒時回憶,後集為《歡樂與時日》(1896)出版。1895年獲文學學士學位。一度在馬紮蘭圖書館供職,不久父母相繼去世,他舊病複發,辭職回家休養,足不出戶,專心寫作。此間,涉足上流社會,與藝術家交往頻繁,形成高雅的藝術趣味。從1909年起,他開始寫作《去斯萬家那邊》(1913),以後又陸續完成《在少女花影下》(1918,次年獲龔古爾文學獎)、《蓋爾芒特家那邊》(1920—1921)、《所多瑪與蛾摩拉》(1921—1922)、《女囚》(1923)、《失蹤的阿爾貝蒂娜》(1925),上述六部小說和《尋回的時光》在作者死後以《追尋逝去的時光》(1927)為名結集出版。1922年11月18日,普魯斯特因病去世,享年51歲。
作品梗概
《追尋逝去的時光》是一部由七本獨立的小說結集而成的七卷本長篇巨製,各卷內部依次如下:
第一卷《去斯萬家那邊》寫敘述者“我”偶然地觸發了豐富的聯想,記憶中的往事不斷湧現,其中有他小時候在貢布雷姑婆家幸福的情景;他家的朋友斯萬同奧代特的戀愛經過等;幾年後,在巴黎,斯萬的女兒吉爾貝特成了和“我”一塊兒玩耍的同伴,“我”與吉爾貝特發生了兒童之間的初戀。
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寫“我”經常到斯萬家去,可是吉爾貝特卻遠遠躲避他,結果“我”也把她忘了。一天,在巴爾貝克的諾曼海濱,一群花枝招展的少女引起了“我”的注意。通過畫家埃斯蒂爾的介紹,“我”認識了其中一個名叫阿爾貝蒂娜的女孩。
第三卷《蓋爾芒特家那邊》寫“我”在巴黎對上層社會的蓋爾芒特夫人產生了強烈的感情,但是一直未能得到夫人的邀請。外祖母去世後,“我”開始同阿爾貝蒂娜交往。後來“我”終於有機會進入了蓋爾芒特府,對其光榮而神秘的貴族生活有所了解。
第四卷《所多瑪與蛾摩拉》主要寫“我”與蓋爾芒特公爵的弟弟夏呂男爵之間的交往。男爵是蓋爾芒特家族的叛逆,性格充滿矛盾,與家族中的其他成員合不來,卻與“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後來,“我”驚訝地發現阿爾貝蒂娜是一個女同性戀者,一種難言的隱痛折磨著“我”。
第五卷《女囚》和第六卷《失蹤的阿爾貝蒂娜》講述的都是阿爾貝蒂娜的故事。她隨同“我”回到巴黎的家中同居,但她對周圍的一切感到難以適應,終日悶悶不樂,精神消沉,完全像是一個被關禁閉的女囚。“我”意識到阿爾貝蒂娜的心思早已不在自己身上了,時常預感到她會從自己身邊偷偷溜走。一天早上,她真的從“我”的家裏逃走了,而“我”又很快得知她在一次普通的騎馬事故中摔死了。“我”非常想念死去的阿爾貝蒂娜,試圖在別的少女身上發現她的影子。
第七卷《尋回的時光》是“我”的藝術觀點的總結。其間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我”傷感地觀察到了社會各方麵的變化。一天早晨,當“我”去拜訪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時候,一陣靈感油然而生,“我”發現了可以解釋、說明自己一生經曆的真理,即通過一部文學作品使消逝了的過去時光凝固下來,讓如水般的逝去年華獲得重新的再現。
作品節選
第一部
貢布雷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早早就上床了。有時,剛吹滅蠟燭,眼皮就合上了,甚至沒來得及轉一下念頭:“我要睡著了。”但過了半小時,我突然想起這是該睡覺的時候呀,於是就醒了。我想把自以為還拿在手裏的書放下,把燭火吹掉。方才睡著的那會兒,腦子裏仍然不停地想著剛讀過的故事,不過想的東西都有點特別。我覺得書裏講的就是我自己:教堂啊,四重奏啊,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之爭啊,都是在講我的事情。剛醒來的幾秒鍾,腦子裏還是這麼在想;這個想法和我的正常神誌並不抵觸,但像層霧翳似的遮在眼睛上,讓我無從覺察燭火滅了。而後它變得費解起來,就像前世裏的種種思緒、念頭,經過靈魂轉世變得無法理解了。書裏的內容跟我脫離了關係,我可以關注其中的內容,也可以不去管它們。視力一恢複,我驚訝地發現周圍是一片黑暗,這使我的眼睛感到溫柔而愜意,而心靈也許更感到如此。因為對心靈而言,這片黑暗仿佛是一件沒有來由、無從了解的東西,一件確確實實看不透的東西。我心想,現在不知是幾點鍾了;我聽見從不算很遙遠的遠方傳來火車鳴笛聲,猶如森林中一隻鳥兒的鳴囀,凸顯了距離感。眼前展現出一片空曠的鄉間景象,其中的旅客正匆匆趕往臨近的火車站;獨在異鄉作客,迥非尋常的行止,記憶猶新的晤談,夜的靜謐中浮現腦際的燈下告別,歸程前方等待著的溫馨和親情,這一切都使他心緒難以平靜,這條小路因此也將深深地鐫刻在記憶之中。
我把臉頰溫柔地貼在美麗的枕套上,它飽滿而清新,猶如我們童年時代的腮幫。我劃了根火柴,想看看表。就快到午夜了。這種時分,對飄泊異鄉羈留客棧的病中人而言,正是被病痛發作驚醒,驟然瞥見門下透進的亮光,感到欣慰萬分的時候。太好了,已經是清晨了!旅館的服務生一會兒就要起床,可以拉鈴叫他們來照應自己了。有了寬慰的指望,也就有了忍受病痛的勇氣。不錯,他覺得聽見了腳步聲;腳步由遠而近,又漸漸遠去。房門下麵的那道光線消失不見了。恰是午夜時分,外麵的人剛把煤氣燈滅了,最後一個服務生也走遠了。隻剩下他,孤苦無告地徹夜受著病痛的折磨。
我又睡著了,有時隻是稍稍醒一醒,可就在醒來的這一會兒,我聽見細木護壁板沿著紋理咯咯作響,我睜眼定住黑暗中萬花筒般變幻的景象,我還憑借一閃而過的意識之光,感受讓家具、房間,所有這一切都浸潤其間的睡意。對這一切而言,我隻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很快就會變得跟它們一樣失去知覺。有時我在睡夢中身不由己地回到逝去的童年歲月,重又體驗到幼時被姨公一把抓住鬈發的恐懼,這種恐懼直到有一天——那在我是新紀元的開始——大人把我的鬈發都剪掉了,方始消失。睡意矇矓中我把這件事給忘了,可當我掙紮著醒來,想要躲開姨公的手時,馬上恢複了這段回憶。不過出於謹慎的考慮,我還是先把整個頭深深埋進枕頭裏麵,然後才返回夢的世界。
有時候,就如夏娃從亞當的肋骨裏降生一般,一個女人在我睡著時從我大腿一個不自然的姿勢裏降生出來。她是從我正要品嚐的快感幻化出來的,我卻以為是她給我帶來了這種快感。我的身體在她懷抱中感覺得到自己的體溫,我想讓自己融合到她的身體裏去,可又一下子醒了。跟這位剛剛離我而去的女子相比,這世上所有剩下的人,在我眼裏都顯得那麼遙遠;我的臉頰上還有她親吻的餘溫,我承受她身軀的分量還疲乏未消。假如,像偶爾的幾次那樣,她的眉眼之間跟我認識的一位女子有幾分相似,那我為此可以在所不惜:找到她,就像那些為了親眼見到一個日思夜想的城邦而毅然踏上旅途的人們,他們以為在現實裏真能領略到夢境中令人銷魂的滋味。漸漸地,她的容貌在我的記憶中淡去了,我忘卻了夢中的可人兒。
一個人睡著時,時光的係列,歲月和星辰的順序都圍繞著他。他醒來時,會本能地根據這些信息,用一秒鍾工夫就得知自己處於地球上的哪一點,度過了多少時間;但是它們的排列可能會發生混亂,甚至出現中斷。比如說,夜裏沒睡好,清晨時分睡意突然在看書的當口襲來,這時他的睡姿跟平時是全然不同的,他隻消稍稍抬一下胳膊,就能讓太陽停住甚至往後轉,結果剛醒來的刹那間,他沒有了時間概念,還以為自己剛剛躺下呢。再有,如果他在打盹兒,姿勢更隨便更出格,比如說是餐後坐在扶手椅裏,那時,逸出軌道的日月星辰就整個兒亂套了,這張魔椅載著他飛速地在時間和空間中遨遊,等到睜開眼睛時,他會以為自己是在好幾個月以前睡過的另一個地方。而我,哪怕是在自己床上,隻要睡意很濃,彌漫到了整個腦海,那些序列就會亂套;這時,我在哪兒這一地點背景,會從意識中飄走,我在夜間醒來,非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有一瞬間甚至連自己是誰都弄糊塗了。我僅有一種原生態的存在感,一頭動物在它的靈魂深處,想必也萌動著這種感覺。我比石器時代的穴居野人還要蒙昧;而這時記憶——不是有關我此刻所在的地方,而是我曾經在過的那些地方,以及我原本說不定會在的地方的記憶——向我而來,猶如高處伸下的援手,把我拉出這片我獨自無論如何掙脫不了的虛無的泥潭。我在一秒鍾裏就越過了人類文明的一個又一個世紀,矇矓中影影綽綽瞥見的煤油燈的影子,然後是翻領襯衫的輪廓,漸漸地拚湊起了我的自我的本來麵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