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卡夫卡
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是20世紀世界文學中一顆璀璨的明珠,生前發表作品不多,但是身後從30年代開始,名聲越來越大,其獨特的藝術風格和創作手法影響了一大批作家。
卡夫卡出生在布拉格一個說德語的猶太服飾與日用品商人家庭。他的一生非常平穩,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直至在保險公司當職員,一切都按部就班。他一生都居住在布拉格,隻是因旅遊或出差才偶爾離開一下。他在41年短暫的人生中,倒是趕上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但是他卻遠離戰爭,照常過著他那種平淡無奇的生活。直到30多歲,他還同父母住在一起,對父母有很強的依賴性。他一直想擺脫這種依賴,走自己的道路,但是卻一再猶豫,下不了決心。他甚至在戀愛問題上也表現出這種猶豫,直至因病去世時還是獨身。
他的主要代表作是未完成的長篇小說《審判》(1914—1918)、《城堡》(1922)及短篇小說《變形記》(1912)等。
作品梗概
小職員格裏高爾·薩姆沙一天清晨醒來,突然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很大的甲殼蟲,碩大的身子上長著許多小細腿。特別令他痛苦的是,他的頭腦還像以前一樣清醒地思考問題,也能聽懂別人的談話,而在其他方麵,他卻隻有甲殼蟲的特性了。他本來是家裏的頂梁柱,全家主要靠他的收入維持生計,現在這樣一來,一切都完了。他的母親因同情而昏厥,父親氣得直揍他,有一次拿蘋果砸他,一隻蘋果嵌進他背上的肉內,因無法取出而變質腐爛。他的妹妹開始對他還不錯,每天悄悄給他送來吃的東西,但時間長了就感到他不再是她哥哥,開始討厭他。而他自己也表現出種種令人討厭的甲蟲特性,開始還老老實實地躺在沙發底下,後來幹脆在牆上、天花板上到處亂爬,無處不留下他那肮髒的痕跡。後來,家裏的人對他的存在已不再那麼關心,他的房間也成了堆廢物、垃圾的地方,格裏高爾終於在冷漠的氣氛中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全家人為擺脫了這麼一個累贅而鬆了一口氣,決定坐車出去作一次郊遊,以示慶祝,並考慮起其他的種種打算。
作品節選
一
一天早晨,格裏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他仰臥著,那堅硬得像鐵甲一般的背貼著床。他稍稍抬了抬頭,便看見自己那穹頂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塊弧形的硬片,被子幾乎蓋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來了。比起偌大的身軀來,他那許多隻腿真是細得可憐,都在他眼前無可奈何地舞動著。
“我出了什麼事啦?”他想。這可不是夢。他的房間,雖是嫌小了些,的確是普普通通人住的房間,如今仍然安靜地躺在四堵熟悉的牆壁當中。在攤放著打開的衣料樣品——薩姆沙是個旅行推銷員——的桌子上麵,還是掛著那幅畫,這是他最近從一本畫報上剪下來裝在漂亮的金色鏡框裏的。畫的是一位戴皮帽子圍皮圍巾的貴婦人,她挺直身子坐著,把一隻套沒了整個前臂的厚重的皮手筒遞給看畫的人。
格裏高爾的眼睛接著又朝窗口望去,天空很陰暗,可以聽到雨點敲打在窗檻上的聲音,他的心情也變得憂鬱了。“要是再睡一會兒,把這一切晦氣事統統忘掉該多好。”他想,但是完全辦不到,平時他習慣於側向右邊睡,可是在目前的情況下,再也不能采取那樣的姿態了。無論怎樣用力向右轉,他仍舊滾了回來,肚子朝天。他試了至少一百次,還閉上眼睛免得看到那些拚命掙紮的腿,到後來他的腰部感到一種從未體味過的隱痛,才不得不罷休。
“啊,天哪,”他想,“我怎麼單單挑上這麼一個累人的差使呢!長年累月到處奔波,比坐辦公室辛苦多了,再加上還有經常出門的煩惱,擔心各次火車的倒換,不定時而且低劣的飲食,萍水相逢的人也總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遠不會變成知己朋友。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他覺得肚子有點癢,就慢慢地挪動身子,靠近床頭,好讓自己頭抬起來更容易些;他看清了發癢的地方,那兒布滿著白色的小斑點,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想用一條腿去搔一搔,可是馬上又縮了回來,因為這一碰使渾身起了一陣寒戰。
他又滑下來恢複到原來的姿勢。“起床這麼早,”他想,“會使人變傻的。人是需要睡覺的。別的推銷員生活得像貴婦人。比如,當我有一天上午趕回旅館裏登記取回的定貨單時,別的人才坐下來吃早餐。我若是跟我的老板也來這一手,準定當場就給開除。也許這樣對我倒更好一些,誰說得準呢。如果不是為了父母親而總是謹小慎微,我早就辭職不幹了,我早就會跑到老板麵前,把肚子裏的氣出個痛快。那個家夥準會從寫字桌後麵直蹦起來!他的工作方式也真奇怪,總是那樣居高臨下坐在桌子後麵對職員發號施令,再加上他的耳朵又偏偏重聽,大家不得不走到他跟前去。但是事情也未必毫無轉機;隻要等我攢夠了錢還清父母欠他的債——也許還得五六年——,可是我一定能做到。到那時我就會時來運轉了。不過眼下我還是起床為妙,因為火車五點鍾就要開了。”
他看了看櫃子上滴滴答答響著的鬧鍾。“天哪!”他想道。已經六點半了,而時針還在悠悠然向前移動,連六點半也過了,馬上就要七點差一刻了。鬧鍾難道沒有響過嗎?從床上可以看到鬧鍾明明是撥到四點鍾的,顯然它已經響過了。是的,不過在那震耳欲聾的響聲裏,難道真的能安寧地睡著嗎?嗯,他睡得並不安寧,可是卻正說明他還是睡得不壞。那麼他現在該幹什麼呢?下一班車七點鍾開;要搭這一班車他得發瘋一般趕才行,可是他的樣品都還沒有包好,他也覺得自己的精神不甚佳。而且即使他趕上這班車,還是逃不過上司的一頓申斥,因為公司的聽差一定是在等候五點鍾那班火車,這時早已回去報告他沒有趕上了。那聽差是老板的心腹,既無骨氣又愚蠢不堪。那麼,說自己病了行不行呢?不過這將是最最不愉快的事,而且也顯得很可疑,因為他服務五年以來沒有害過一次病。老板一定會親自帶了醫藥顧問一起來,一定會責怪他的父母怎麼養出這樣懶惰的兒子,他還會引證醫藥顧問的話,粗暴地把所有的理由都駁掉,在那個大夫看來,世界上除了健康之至的假病號,再也沒有第二種人了。再說今天這種情況,大夫的話是不是真的不對呢?格裏高爾覺得身體挺不錯,隻除了有些困乏,還在如此長久的一次睡眠以後實在有些多餘,另外,他甚至覺得特別餓。
這一切都飛快地在他腦子裏閃過,他還是沒有下決心起床——鬧鍾敲六點三刻了。這時,他床頭後麵的門上傳來了輕輕的一下叩門聲。“格裏高爾,”一個聲音說,這是他母親的聲音,“已經七點差一刻了。你不是還要趕火車嗎?”好溫和的聲音!格裏高爾聽到自己的回答聲時卻不免大吃一驚。沒錯,這分明是他自己的聲音,可是卻有另一種可怕的嘰嘰喳喳的尖叫聲同時發了出來,仿佛是陪音似的,使他的話隻有最初幾個字才是清清楚楚的,接著馬上就受到了幹擾,弄得意義含混,使人家說不上到底聽清楚沒有。格裏高爾本想回答得詳細些,好把一切解釋清楚,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隻得簡單地說:“是的,是的,謝謝你,媽媽,我這會兒正在起床呢。”隔著木門,外麵一定聽不到格裏高爾聲音的變化,因為他母親聽到這些話也滿意了,就拖著步子走了開去。然而這場簡短的對話使家裏人都知道格裏高爾還在屋子裏,這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於是在側邊的一扇門上立刻就響起了他父親的叩門聲,很輕,不過用的卻是拳頭。“格裏高爾,格裏高爾,”他喊道,“你怎麼啦?”過了一小會兒他又用更低沉的聲音催促道:“格裏高爾!格裏高爾!”在另一側的門上他的妹妹也用輕輕的悲哀的聲音問:“格裏高爾,你不舒服嗎?要不要什麼東西?”他同時回答了他們兩個人:“我馬上就好了。”他把聲音發得更清晰,說完一個字過一會兒才說另一個字,盡力使他的聲音顯得正常。於是他父親走回去吃他的早飯了,他妹妹卻低聲地說:“格裏高爾,開開門吧,求求你。”可是他並不想開門,所以暗自慶幸自己由於時常旅行,他養成了晚上鎖住所有門的習慣,即使回到家裏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