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變形記(2 / 3)

首先他要靜悄悄地不受打擾地起床,穿好衣服,最要緊的是吃飽早飯,再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因為他非常明白,躺在床上瞎想一氣是想不出什麼名堂來的。他還記得過去也許是因為睡覺姿勢不好,躺在床上時往往會覺得這兒那兒隱隱作痛,及至起來,就知道純屬心理作用,所以他殷切地盼望今天早晨的幻覺會逐漸消逝。他也深信,他之所以變聲音不是因為別的而僅僅是重感冒的征兆,這是旅行推銷員的職業病。

要掀掉被子很容易,他隻需把身子稍稍一抬,被子就自己滑下來了。可是下一個動作就非常之困難,特別是因為他的身子寬得出奇。他得要有手和胳臂才能讓自己坐起來;可是他有的隻是無數細小的腿,它們一刻不停地向四麵八方揮動,而他自己卻完全無法控製,他想屈起其中的一條腿,可是它偏偏伸得筆直;等他終於讓它聽從自己的指揮時,所有別的腿卻莫名其妙地亂動不已。“總是呆在床上有什麼意思呢。”格裏高爾自言自語地說。

他想,下身先下去一定可以使自己離床,可是他還沒有見過自己的下身,腦子裏根本沒有概念,不知道要移動下身真是難上加難,挪動起來是那樣的遲緩;所以到最後,他煩死了,就用盡全力魯莽地把身子一甩,不料方向算錯,重重地撞在床腳上,一陣徹骨的痛楚使他明白,如今他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也許正是他的下身。

於是他就打算先讓上身離床,他小心翼翼地把頭部一點點挪向床沿。這卻毫不困難,他的身軀雖然又寬又大,也終於跟著頭部移動了。可是,等到頭部終於懸在床邊上,他又害怕起來,不敢再前進了,因為,老實說,如果他就這樣讓自己掉下去,不摔壞腦袋才怪呢。他現在最要緊的是保持清醒,特別是現在;他寧願繼續呆在床上。

可是重複了幾遍同樣的努力以後,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還是恢複了原來的姿勢躺著,一麵瞧他那些細腿在難以置信地更瘋狂地掙紮;格裏高爾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這種荒唐的混亂處境,他就再一次告訴自己,呆在床上是不行的,最最合理的做法還是冒一切危險來實現離床這個極渺茫的希望。可是同時他也沒有忘記提醒自己,冷靜地、極其冷靜地考慮到最最微小的可能性還是比不顧一切地蠻幹強得多。這時,他盡力集中眼光望向窗外,可是不幸得很,早晨的濃霧把狹街對麵的房子也都裹上了。看來天氣一時不會好轉,這就使他更加得不到鼓勵和安慰了。“已經七點鍾了,”鬧鍾再度敲響時,他對自己說,“已經七點鍾了,可是霧還這麼重。”有片刻工夫,他靜靜地躺著,輕輕地呼吸著,仿佛這樣一養神什麼都會恢複正常似的。

可是接著他又對自己說:“七點一刻前我無論如何非得離開床鋪不可。到那時一定會有人從公司裏來找我,因為不到七點公司就開門了。”於是他開始有節奏地來回晃動自己的整個身子,想把自己甩出床去。倘若他這樣翻下床去,可以昂起腦袋,頭部不至於受傷。他的背似乎很硬,看來跌在地毯上並不打緊。他最擔心的還是自己控製不了的巨大響聲,這聲音一定會在所有的房間裏引起焦慮,即使不是恐懼。可是,他還是得冒這個險。

當他已經半個身子探到床外的時候——這個新方法與其說是苦事,不如說是遊戲,因為他隻需來回晃動,逐漸挪過去就行了——他忽然想起如果有人幫忙,這件事該是多麼簡單。兩個身強力壯的人——他想到了他的父親和那個使女——就足夠了;他們隻需把胳臂伸到他那圓鼓鼓的背後,抬他下床,放下他們的負擔,然後耐心地等他在地板上翻過身來就行了,一碰到地板他的腿自然會發揮作用的。那麼,姑且不管所有的門都是鎖著的,他是否真的應該叫人幫忙呢?盡管處境非常困難,想到這一層,他卻禁不住透出一絲微笑。

……

可是格裏高爾才說頭幾個字,秘書主任就已經在踉蹌倒退,隻是張著嘴唇,側過顫抖的肩膀直勾勾地瞪著他。格裏高爾說話時,他片刻也沒有站定,卻偷偷地向門口踅去,眼睛始終盯緊了格裏高爾,隻是每次隻移動一寸,仿佛存在某項不準離開房間的禁令一般。他好不容易退入了前廳,他最後一步跨出起居室時動作好猛,真像是他的腳跟給火燒著似的。他一到前廳就伸出右手向樓梯跑去,好似那邊有什麼神秘的救星在等待他。

格裏高爾明白,如果要保住他在公司裏的職位,不想砸掉飯碗,那就決不能讓秘書主任抱著這樣的心情回去。他的父母對這一點還不太了然;多年以來,他們已經深信格裏高爾會在這家公司裏要呆上一輩子的,再說,他們的心思已經完全放在當前的不幸事件上,根本無法考慮將來的事。可是格裏高爾卻考慮到了。一定得留住秘書主任,安慰他,勸告他,最後還要說服他;格裏高爾和他一家人的前途全係在這上麵呢!隻要妹妹在場就好了!她很聰明;當格裏高爾還安靜地仰在床上的時候她就已經哭了。總是那麼偏袒女性的秘書主任一定會乖乖地聽她的話;她會關上大門,在前廳裏把他說得不再懼怕。可是她偏偏不在,格裏高爾隻得自己來應付當前的局麵。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身體究竟有什麼活動能力,也沒有想一想他的話人家仍舊很可能聽不懂,而且簡直根本聽不懂,就放開了那扇門,擠過門口,邁步向秘書主任走去,而後者正可笑地用兩隻手抱住樓梯的欄杆;格裏高爾剛要摸索可以支撐的東西,忽然輕輕喊了一聲,身子趴了下來,他那許多隻腿著了地。還沒等全部落地,他的身子已經獲得了安穩的感覺,從早晨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他腳底下現在是結結實實的地板了;他高興地注意到,他的腿完全聽從指揮了;它們甚至努力地把他朝他心裏所想的任何方向帶去;他簡直要相信,他所有的痛苦總解脫的時候終於快來了。可是就在這一瞬間,當他搖搖擺擺一心想動彈的時候,離他不遠,事實上就躺在他前麵地板上的母親,本來似乎已經完全癱瘓,這時卻霍地跳了起來,伸直兩臂,張開了所有的手指,喊道:“救命啊,老天爺,救命啊!”一麵又低下頭來,仿佛想把格裏高爾看得更清楚些,同時又偏偏身不由己地一直往後退,根本沒顧到她後麵有張擺滿了食物的桌子;她撞上桌子,又糊裏糊塗倏地坐了上去,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她旁邊那把大咖啡壺已經打翻,咖啡也汩汩地流到了地毯上。

“媽媽,媽媽。”格裏高爾低聲地說道,抬起頭來看著她。這時他已經完全把秘書主任撇在腦後;他的嘴卻忍不住咂巴起來,因為他看到了淌出來的咖啡。這使他母親再一次尖叫起來。她從桌子旁邊逃開,倒在急忙來扶她的父親的懷抱裏。可是格裏高爾現在顧不得他的父母;秘書主任已經在走下樓梯了,他的下巴探在欄杆上扭過頭來最後回顧了一眼。格裏高爾急走幾步,想盡可能追上他;可是秘書主任一定是看出了他的意圖,因為他往下蹦了幾級,隨即消失了;可是他還在不斷地叫喊“噢”,回聲傳遍了整個樓梯。

不幸得很,秘書主任的逃走仿佛使一直比較鎮定的父親也慌亂萬分,因為他非但自己不去追趕那個人,反而阻攔格裏高爾去追逐,他右手操起秘書主任連同帽子和大衣一起留在一張椅子上的手杖,左手從桌子上抓起一張大報紙,一麵頓腳,一麵揮動手杖和報紙,要把格裏高爾趕回到房間裏去。格裏高爾的懇求全然無效,事實上別人根本不理解;不管他怎樣謙恭地低下頭去,他父親反而把腳頓得更響。另一邊,他母親不顧天氣寒冷,打開了一扇窗子,雙手掩住臉,盡量把身子往外探。一陣勁風從街上刮到樓梯,窗簾掀了起來,桌上的報紙吹得啪嗒啪嗒亂響,有幾張吹落在地板上。格裏高爾的父親無情地把他往後趕,一麵噓噓叫著,簡直像個野人。可是格裏高爾還不熟悉怎麼往後退,所以走得很慢。如果有機會掉過頭,他能很快回進房間的,但是他怕轉身的遲緩會使他父親更加生氣,他父親手中的手杖隨時會照準他的背上或頭上給予狠狠的一擊的。到後來,他竟不知怎麼辦才好,因為他絕望地注意到,倒退著走連方向都掌握不了;因此,他一麵始終不安地側過頭瞅著父親,一麵開始掉轉身子,他想盡量快些,事實上卻非常緩慢。也許父親發覺了他的良好意圖,因為父親並不幹涉他,隻是在他挪動時遠遠地用手杖尖撥撥他。隻要父親不再發出那種無法忍受的噓噓聲就好了。這簡直要使格裏高爾發狂。他已經完全轉過身去了,隻是因為給噓聲弄得心煩意亂,甚至轉得過了頭。最後他總算對準了門口,可是他的身體又偏巧寬得過不去。但是在目前精神狀態下的父親,當然不會想到去打開另外半扇門好讓格裏高爾得以通過。他父親腦子裏隻有一件事,盡快把格裏高爾趕回房間。不過讓格裏高爾直立起來,側身進入房間,就要作許多麻煩的準備,父親是絕不會答應的。父親現在發出的聲音更加響亮,他拚命催促格裏高爾往前走,好像他麵前沒有什麼障礙似的;在格裏高爾聽來他後麵響著的聲音不再像是父親一個人的了;現在更不是鬧著玩的了,所以格裏高爾不顧一切狠命向門口擠去。他身子的一邊拱了起來,傾斜地卡在門口,腰部擠傷了,在潔白的門上留下了可憎的斑點,不一會兒他就給夾住了,不管怎麼掙紮,還是絲毫動彈不得,他一邊的腿在空中顫抖地舞動,另一邊的腿卻在地上給壓得十分疼痛。這時,他父親從後麵使勁地推了他一把,實際上這倒是支援,使他一直跨進了房間中央,汩汩地流著血。在他後麵,門砰的一聲用手杖關上了,屋子裏終於恢複了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