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在一個地鐵車站(2 / 2)

這首《在一個地鐵車站》就是把幽靈般顯現的麵孔和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花瓣這兩個意象並置。麵孔和花瓣作為形象來說,表麵上看不出有什麼邏輯聯係,但是作為意象,就包含著內在意味的一致性。地鐵車站裏人頭攢動,像幽靈一般不斷地冒出一張張新的麵孔,而且不時夾雜著一張張摩登漂亮的女人麵孔和煥發著稚氣和聰穎的孩童麵孔,這是現代大都市特有的景象,也隻有在像巴黎、倫敦、紐約這樣擁有龐大地鐵網和繁忙地鐵車站的大城市裏才能看到。龐德作為美國人,又在倫敦待過,在巴黎的這個地鐵車站看到的景象對他來說也許並不新鮮。但是,即使司空見慣的景象,在一時之間的衝動之下,也會有不同尋常的感觸,更何況把這樣的景象作為詩歌題材,畢竟是一種與以往詩歌表現領域不同的新嚐試。這是他為發掘都市之美而作出的努力。

但是,要表述都市之美,千言萬語說不盡。如何在詩歌中用最簡潔的語言,把最豐富的感情、最深的感觸表述出來,是龐德思考的問題。中國的詩論一再強調“意在言外”、“言有盡而意無窮”,中國詩歌中又有那麼多用有限語言來表達無限意味的實例,這對日益感到語言貧乏的20世紀西方文人來說,無疑觸發了他們新的靈感。海明威所倡導的“冰山原則”要求作品的文字和其含義之比應該像漂浮在海上的冰山,八分之一露出在海麵上,八分之七隱藏在水底下。接受美學和讀者反應批評也要求讀者從確定的文本中不斷發現許多不確定的含義,換句話說,也就是從有限的文本中發現無限的意義。當然,要使有限的文字包含無窮的意味,光靠讀者去發現是遠遠不夠的,更主要的是要靠如何使用具有更大張力的文字。這就要看作者的文字素養和藝術素養。龐德具有很高的藝術鑒賞力和感受能力,因而能悟出自己創作中的不足之處。開始他將這首詩寫成了三十行,但他羞於將文字上缺乏張力的作品拿出來,於是將它銷毀了。六個月以後,他將詩寫成了十四五行,但還是感到不滿意。因為人們一時的感觸往往盡在不言中,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但是詩歌作為語言藝術,總還是要借助於一定的語言形式。可是如果語言少了,沒有找到真正具有張力的語言形式,勢必難以使人領悟到文字背後所包含的無窮意味;如果語言多了,即使你已經找到了具有張力的語言形式,也會使這種形式的張力受到限製。所以,龐德經過一年的推敲和琢磨,終於寫出了這首隻有兩句詩句的詩歌,並置兩個意象。

詩歌的第二句“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是一個明暗色調形成鮮明對照的造型。濕漉漉的黑色枝條是暗色調,是花瓣的背景。去過巴黎地鐵的人都會明白,巴黎的地鐵站不像北京、上海的那樣,建築宏偉,燈火輝煌。相比之下,巴黎的地鐵站顯得幽暗、潮濕。這正是一張張顯現出來的清晰麵孔的模糊背景。這句詩中的花瓣,詩人雖然沒有道明什麼顏色,但是按照常規的理解,花瓣總是顏色鮮豔、色彩斑斕的。所以這明色調的花瓣在暗色調的背景襯托之下顯得格外耀眼。尤其是濕漉漉的枝條意味著剛下過雨或至少樹枝和花瓣上都浸透著露水,這時的花瓣會顯得格外水靈,格外可愛,格外有情,就像中國詩人能在帶水珠的芍藥花上看出“有情芍藥含春淚”來那樣。用這樣的美好事物來比喻龐德一刹那之間在地鐵站的過往行人中看到的美,是再貼切不過的了,其中所包含的張力是無窮的。我們可以把這首詩理解為歌詠城市繁忙喧鬧的生活中轉瞬即逝的美,可以理解為暗示成天在鋼筋水泥建築中奔波的人們對美好自然的向往,也可以理解為表現過往人群的動態美中所包含的花瓣一樣的靜態美,還可以理解為……總之,兩個意象的疊加,產生了無窮的意味。

(楊恒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