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枯草同唱
而是水的聲音在岩石上
那裏有蜂雀類的畫眉在鬆樹裏歌唱
點滴點滴滴滴滴
可是沒有水
誰是那個總是走在你身旁的第三人?
我數的時候,隻有你和我在一起
但是我朝前望那白顏色的路的時候
總有另外一個在你身旁走
悄悄地行走,裹著棕黃色的大衣,罩著頭
我不知道他是男人還是女人
——但是在你另一邊的那一個是誰?
這是什麼聲音在高高的天上
是慈母悲傷的呢喃聲
這些帶頭罩的人群是誰
在無邊的平原上蜂擁而前,在裂開的土地上蹣跚而行
隻給那扁平的水平線包圍著
山那邊是哪一座城市
在紫氣暮色中開裂、重建又爆炸
傾塌著的城樓
耶路撒冷雅典亞曆山大
維也納倫敦
並無實體的
一個女人緊緊拉直著她黑長的頭發
在這些弦上彈撥出低聲的音樂
長著孩子臉的蝙蝠在紫色的光裏
颼颼地飛撲著翅膀
又把頭朝下爬下一垛烏黑的牆
倒掛在空氣裏的是那些城樓
敲著引起回憶的鍾,報告時刻
還有聲音在空的水池、幹的井裏歌唱。
在山間那個壞損的洞裏
在幽暗的月光下,草兒在倒塌的
墳墓上唱歌,至於教堂
則是有一個空的教堂,僅僅是風的家。
它沒有窗子,門是擺動著的,
枯骨傷害不了人。
隻有一隻公雞站在屋脊上
咯咯喔喔咯咯喔喔
刷地來了一柱閃電。然後是一陣濕風
帶來了雨
恒河的水位下降了,那些疲軟的葉子
在等著雨來,而烏黑的濃雲
在遠處集合,在喜馬望山上。
叢林在靜默中躬著背蹲伏著。
然後雷霆說了話
DA
Datta:我們給了些什麼?
我的朋友,熱血震動著我的心
這片刻之間獻身的非凡勇氣
是一個謹慎的時代永遠不能收回的
就憑這一點,也隻有這一點,我們是存在了
這是我們的訃告裏找不到的
不會在慈祥的蛛網披蓋著的回憶裏
也不會在瘦瘦的律師拆開的密封下
在我們空空的屋子裏
DA
Dayadhvam:我聽見那鑰匙
在門裏轉動了一次,隻轉動了一次
我們想到這把鑰匙,各人在自己的監獄裏
想著這把鑰匙,各人守著一座監獄
隻在黃昏時候,世外傳來的聲音
才使一個已經粉碎了的柯裏歐萊納思一度重生
DA
Damyata:那條船歡快地
作出反應,順著那使帆用槳老練的手
海是平靜的,你的心也會歡快地
作出反應,在受到邀請時,會隨著
引導著的雙手而跳動
我坐在岸上
垂釣,背後是那片幹旱的平原
我應否至少把我的田地收拾好?
倫敦橋塌下來了塌下來了塌下來了
然後,他就隱身在煉他們的火裏,
我什麼時候才能像燕子——啊,燕子,燕子,
阿基坦的王子在塔樓裏受到廢黜
這些片斷我用來支撐我的斷垣殘壁
那麼我就照辦吧。希羅尼母又發瘋了。
舍己為人。同情。克製。
平安。平安
平安。
(選自趙蘿蕤譯:《荒原》,工人出版社,1995年版)
作品賞析
《荒原》是一部公認的異常晦澀難懂的現代主義作品。其特征至少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麵:
第一,《荒原》是由許許多多的片斷組成的,這些片斷之間並無必然的邏輯關聯,它們被詩人運用類似電影“蒙太奇”的手法剪接並置在一起,不熟悉這種手法的讀者在閱讀它時隻能讀懂它的單個詩行或某一片斷,卻不知該如何把它們連在一起做整體性的解讀。
第二,《荒原》完全打亂了正常的時空序列,時間上過去和現在互相交錯、變幻不定,空間上現實與神話相互疊合、共同並置,讀者閱讀作品時常常不能斷定某一經驗和場麵是真實還是虛幻,是已經實現了的行為還是正在發生或將要發生的行為。
第三,在《荒原》中,作者故意用支離破碎的語言代替富有詩意、規範流暢的語言,用零亂的層次結構代替詩歌結構的連貫性,並且有意取消了它們之間的過渡及必要的交代,使讀者不得不自己去費力尋找各部分之間的關聯。
第四,據統計,《荒原》使用了五種語言,典故、引語涉及五十多部古今作品,若隱若現的人物有二十多個,如果不借助作品的注釋和專家的解釋,讀者往往手足無措、不明所以。
正因如此,自《荒原》問世起,幾代專家學者就一直在絞盡腦汁地去一一注解作品中的各種引喻、暗示、典故、引語等難題,艾略特本人也為《荒原》作了大量的注釋。這些注釋固然為人們理解《荒原》提供了一些方便,但卻由此導致了這樣一個本末倒置的局麵:人們關注於《荒原》的注解有時遠甚於關注詩的本身。據說艾略特本人曾為自己給《荒原》作注解頗為後悔,他提請讀者應該關注詩的本身而非詩的注解。那麼《荒原》何以成為經典?
首先是《荒原》對西方現代社會給予的現代主義的“解讀”。眾所周知,西方社會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經曆了一次重大的轉型,即從傳統的近代社會轉變至現代社會。在這劇烈的社會變革中,西方社會在政治、經濟、軍事乃至文化上都經曆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震蕩,西方人被無情地拋入社會變革的巨大洪流中。第一次世界大戰帶來的創傷、現實社會的物欲橫流、非理性主義哲學的大行其道,徹底地摧毀了傳統的理性主義精神支柱。人們對現代人的自私、卑瑣與精神沉淪痛心不已,但麵對急劇變化、變幻不定的社會,又難逃隨波逐流、無力自拔的曆史命運。一種普遍的悲觀絕望、苦悶彷徨的情緒彌漫於西方現代社會。傳統文學的美學觀念和藝術手段已無法滿足現代人對於自身困境的藝術傳達,他們渴望用一種全新的藝術視角及手段來傳達自己對現代社會的體驗和感受。《荒原》一開頭即以令人吃驚的筆調寫道: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
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
參合在一起,又讓春雨
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冬天使我們溫暖,大地
給助人遺忘的雪覆蓋著,又叫
枯幹的球根提供少許生命。
在英國,四月是春天的第一個月份,本是寒冬逝去、春暖花開、萬物複蘇的美好時節,英國文學之父喬叟曾在其《坎特伯雷故事集》序詩的開始部分稱四月甜蜜、宜人,是朝聖者外出朝聖的好時候;艾略特則反其意用之,說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這是因為現代人成了一群渾渾噩噩、無所事事的死者,盡管在肉體上還是一個活物,但在精神上已徹底死亡。他們喜歡冬天,在冬天裏他們動物般地苟活著,健忘一切,但四月的去冬迎春,萬物複興,煽起了他們的欲望之火,並促使他們去行動,因此四月對現代人而言是“最殘忍的月份”。然而,這些精神上的死者又能做些什麼呢?在《對弈》中出現了兩個現代人的生活場景:一個有錢的女人在自己裝飾華貴的臥室裏自言自語,提出一連串的問題,表達內心的煩惱;麗兒在丈夫入伍期間放縱情欲,打過五次胎,31歲就已現出老相。
與之相對應的是詩中穿插的一些神話傳說中和曆史上的著名女性,其性情景連帶著不同的意蘊:對於奧維德《變形記》中的翡綠眉拉公主,性與殘忍相連;對於莎士比亞《克莉奧佩特拉與安東尼》中的埃及豔後克莉奧佩特拉,性與激情相連;對於《哈姆萊特》中的奧菲莉亞,性與背叛相連。與之相比,現代人的性枯燥乏味,缺乏神話意義。在《火誡》中呈現的那個現代人的性情景最為典型:
他,那長疙瘩的青年到了,/一家小公司的職員,一雙色膽包天的眼,/一個下流家夥,蠻有把握,/正像一頂綢帽扣在一個布雷福德的百萬富翁頭上。/時機現在倒是合適,他猜對了,/飯已經吃完,她厭倦又疲乏,/試著撫摸撫摸她,/雖說不受歡迎,也沒受到責罵。/臉也紅了,決心也下了,他立即進攻;/探險的雙手沒遇到阻礙;/他的虛榮心並不需要報答,/還歡迎這種漠然的神情。
由於《荒原》真實、深刻地揭示了現代人精神空虛、雖生猶死的生存處境,使之成為現代主義給予西方社會的最權威的“解讀”,“荒原”也由此成為標示現代人精神危機的最形象、最顯著、最貼切的一個文學意象。
其次是《荒原》在拯救現代人精神危機方麵進行的探索。《荒原》的主題主要涉及了死亡與複活兩個主題,死亡即意味著再生。在這方麵,《荒原》主要是借助神話和宗教展開的。詹姆斯·弗雷譯的《金枝》記載了大量的神話傳說,其中與阿都尼斯、歐西利士和阿貼士有關的神話對艾略特具有特別的吸引力。這三位神在東地中海和中東地區一直被視為自然力的象征,人們每年都舉行祭奠他們的儀式,祈禱他們讓春天重返、五穀豐收。魏士登女士的《從祭儀到神話》記述的聖杯傳奇同樣給艾略特寫作《荒原》以重大啟示。傳說聖杯是耶穌在被捕前同十二個門徒共進最後晚餐時用的杯子。耶穌在十字架受難時,他的門徒用那隻聖杯接過了耶穌傷口中流出的血,聖杯由此成為基督教的聖物。後來聖杯遺失,於是尋找聖杯便成為尋找真理的象征。聖杯的傳說在不同的文化中盡管不盡一致,但都包括漁王的故事。漁王因受詛咒,國土缺水變成幹燥不毛的荒原,他自己失去生殖能力,他的人民也遭到同樣的厄運,隻有等一個騎士找到聖杯,他才能康複,他的國土和人民才能消災滅難。此外,古埃及、古希臘、古印度神話中都有有關複活的故事。所有這些,都讓艾略特確信,現代人惟有借助神話和宗教中的複活精神的注入才有可能使死亡了的精神獲得再生。《荒原》正是通過對上述神話和宗教中的複活意象巧妙地編織和組織,完成了對於現代人的死亡——複活主題的宏大敘事。
《荒原》是象征主義文學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也是現代主義詩歌的裏程碑。艾略特本人十分注重繼承傳統文化。他認為一個作家不可能脫離傳統去創作,所以《荒原》一詩無論是全詩的整體架構還是具體意象的營造都與西方傳統文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但同時,艾略特也認為,傳統不是書本裏一成不變的文字,而是不斷豐富、不斷發展的現實,惟有通過不斷豐富、發展、變革傳統才能真正地繼承傳統。由此出發,《荒原》突破了傳統文學的樊籬,運用各種象征手段,大膽地進行文學實驗,成為20世紀英美現代主義文學的奠基之作。
(範方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