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我的最親愛的,”克萊說。“他們已經都來啦。”
“這本是必有的事,”她嘟囔著說,“安璣,我總得算趁心——不錯,得算很趁心!咱們這種幸福不會長久。這種幸福太過分了。我已經享夠了;現在我不會親眼看見你看不起我了!”
她站起來,把身上抖了一抖,往前走去,那時候其餘的人卻都還沒有動彈的。
“我停當啦,走吧!”她安安靜靜地說。
(選自張穀若譯:《德伯家的苔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
作品賞析
威塞克斯郡的馬勒村是一個遠離都市喧囂,群山環繞、清幽僻靜的美麗山穀。在這片土地肥沃、群山遮掩的鄉間地帶,田地永不枯黃,泉水永不幹涸,燦爛的陽光傾瀉在看起來廣袤無垠的原野上。一條條小徑呈現白色,一排排低矮的小樹編成籬笆,空氣清澈無色。在這個美麗的村落裏,苔絲身穿白衣、頭戴白花,與少女們手持柳枝載歌載舞,慶祝當地的穀物女神節,這節日在別地已不複存在,惟有這兒如期舉行。苔絲是一個純情的鄉村少女,她有兩片充滿靈性的牡丹般的嘴唇和一雙天真純淨的大眼睛,全身流露著少女的稚氣。外鄉人偶爾打她身邊經過時,會久久地凝視她,被她的清新的氣韻所迷醉。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純樸、可愛的青春少女卻在短短的幾年中遭遇到一連串的不幸:16歲那年被德伯家的少爺亞雷強暴,新婚之夜又遭丈夫克萊遺棄,最後因殺人被判處絞刑……這就是發生於哈代《德伯家的苔絲》中的故事。哈代寫作這部小說時,正值英國資本主義勢力大肆進入鄉村的時代。在偏遠的鄉村,純潔的農家少女上當受騙、被人蹂躪的慘劇幾乎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德伯家的苔絲即是其中的一位。
按照維多利亞時代的倫理標準,苔絲這樣一個失過身、養過私生子、被丈夫遺棄、還殺了人的女人通常被視作不貞潔、不體麵的女人。而在哈代眼裏,苔絲是“一個純潔的女人”。在小說的扉頁中,作者以滿懷同情的口吻寫道:“可憐你這受了傷害的名字!我的胸膛就是一張臥榻,要供你棲息。”他深切同情苔絲的不幸遭遇,並一再為她的“純潔”性辯護。在作者看來,這個生長在古老的威塞克斯土地上的鄉村少女,周身洋溢著大自然兒女的清新氣息,有著大自然女兒的優秀品德:自食其力,樸實頑強,不慕虛榮,心地善良,熱愛生活,感情真摯,並且有著無私奉獻的精神。“她是真正的鄉下女孩子,那麼新鮮,那麼純潔的女孩子”,所以,作者特意用“一個純潔的女兒”作為小說的副標題,並認為副標題中的“純潔”二字是“一個胸懷坦蕩的人對主人公所作的評判”,這個形容詞具有一種“自然”的屬性,具有自身的“美學特征”,與“文明禮法中衍生而出的,純屬人為的意思毫不相連”。小說正是借助對苔絲純潔本性的刻畫以及文明社會對於她的戕害,對維多利亞時代的虛偽陳腐的資產階級倫理觀念進行了有力的譴責和批判。
在英國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文學中,借助資產階級男子欺淩貧苦少女的題材寄寓作者人道主義道德批判的小說可謂比比皆是。《德伯家的苔絲》的創作主旨如果僅僅局限於此的話,那就不可能成為一部偉大的作品。事實上,《德伯家的苔絲》在揭示主人公苔絲的悲劇性命運時並沒有停留於一般性的世俗道德的批判層麵,而是提升到形而上的哲學層麵。在作者看來,造成苔絲不幸的固然有亞雷的施暴和克萊的偏執,但最根本、最致命的原因卻在於命運的捉弄。在小說的開頭部分苔絲和弟弟亞伯拉罕有關地球是個“有毛病的星球”的對話就為主人公的不幸命運提供了一個注腳:
“姐姐,你不是說過,每一個星兒,都是一個世界嗎?”
“不錯。”
“都跟咱們這個世界是一樣的嗎?”
“我說不上來,不過我想,可能是一樣的。有時候,它們好像跟咱們家那顆尖頭硬心兒蘋果樹上的蘋果一樣,它們大多數都光滑、水靈,沒有毛病,隻有幾個是疤拉流星的。”
“咱們住的這個,是光滑水靈的?還是疤拉流星的呢?”
“有那麼些沒有毛病的世界,咱們可偏偏沒投胎托生在那樣的世界上,真倒黴。”
而早在兩年前的日記裏,哈代就寫下過類似的話:“這個行星不供給高級生存之物以幸福之資——這是一種令人悲痛的事實。”苔絲既然錯生在一個有毛病的世界裏,那麼悲劇也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在苔絲短暫的一生中,遭受亞雷的強暴是她所有不幸的開始。苔絲本來不願去有錢的德伯家“認親”,父親也不同意她去,但由於苔絲前天晚上不慎弄死了家裏的老馬,全家立刻陷入舉步維艱的境地。因為這是父親做小生意的主要依靠。苔絲最後決定去德伯家,並不指望那家的老太婆給她介紹個好婆家,僅僅是想“做點事情彌補彌補”自己弄死老馬的過失。試想,苔絲如果不去德伯家認親,她就不會遇上亞雷,就不會被他趁機奸汙。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的生活可能會是另外一個樣子,然而事情就是這麼的偶然,一次不經意的意外,使得苔絲不情願地走進了德伯家的門,從此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新婚之夜被丈夫克萊拋棄是苔絲一生中第二個重大不幸。本來在遭受第一次打擊之後,苔絲又重新萌發了對生活的渴望。苔絲在新婚之夜對克萊吐露隱痛同樣幾費周折。她曾將記述自己過去的信偷偷放置於克萊的房間,結果克萊陰錯陽差竟沒有看到這封信,苔絲幾次欲當麵向克萊坦白,卻偏偏沒有說出口的機會。如果不是克萊主動在苔絲麵前懺悔自己的過去,苔絲同樣沒有機會向對方吐露實情。苔絲完全可以對克萊隱瞞自己的過去,這樣也許她就不會失去克萊。坦白的結果卻是被丈夫無情拋棄。遭受重大打擊的苔絲,不得已委身於亞雷,此時的苔絲已對生活感到絕望,如果不是因為回心轉意的克萊重新出現在身邊,她也許會像大多數的不幸婦女那樣苟活於人世,不會被勾起辛酸的過去,更不會想到去殺死破壞她幸福的亞雷。但這一切卻偏偏發生了。
苔絲短暫的一生充滿了各種不幸,一切都似乎是偶然,又似乎是命中注定。冥冥之中,命運之神總與這個不幸的女人過不去。她自己也認定是“命運的犧牲品”,而這也正是作者對於苔絲一生不幸的總結。小說的結尾部分苔絲因殺人被處絞刑後,作者寫道:“典刑明正了,埃斯庫羅斯所說的那個眾神的主宰,對於苔絲的戲弄也完結了。”與之遙相呼應的是小說序言中引述的莎士比亞《李爾王》中有關人生不幸的那句名言:
神們掌握著我們的命運,就好像頑童看待蒼蠅:
他們為自己開心,便不惜要我們的命。
顯然,在哈代眼中,苔絲的不幸雖然表麵上是出自於孤苦無助的社會地位和頑固虛偽的道德偏見,但其最深處是源於命運對人的無情捉弄。
《德伯家的苔絲》代表了哈代對於人生的悲觀主義看法。其實,這種悲觀主義並非這部小說所獨有,而是彌漫於哈代的全部創作和哲學思索中。哈代並不是哲學家,作為一位文學家,他的思想卻達到了哲學家的高度。哈代的妻子曾說過:“要知道哈代的一生,讀他一百行詩勝過讀他的全部小說”。在哈代最重要的史詩性作品《列王》中,我們再一次讀到了與小說中的悲觀主義思想一脈相承的詩句:
世上的事物,倒像一個渾渾噩噩的主宰,
用手指不熟練地、漫不經心地、玩耍似的在編織,
自有生命以來,內在意誌就心不在焉地編織萬物,
今後亦將如此。
正是由於哈代有意識地把他的悲觀主義哲學思想注入他的文學創作,使得包括《德伯家的苔絲》在內的威塞克斯係列小說超越了同時期數目眾多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品,上升為對人的命運的形而上學的哲學沉思。
與小說深刻的思想性相得益彰的是它的高超的藝術性。哈代是一位才華出眾的小說家,也是一位激情四溢的詩人。他常常把詩人的激情用於小說創作,使得小說帶有一種濃鬱的詩意。這是哈代小說在藝術上的一大貢獻。在《德伯家的苔絲》中,哈代不僅如詩如畫地描繪了威塞克斯迷人的風光,而且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如詩一般優美的女主人公苔絲。哈代生活在維多利亞王朝的後期,他看到工業文明對古老鄉村的吞噬,心中充滿感傷與眷念之情。他描寫了宗法製的鄉村一步步走向衰落的曆史命運,對他筆下心愛的女主人公的不幸遭遇寄予深切的同情。在這方麵,這部小說帶有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深刻烙印。由於作者在揭示女主人公的悲劇命運時並沒有僅僅局限於人道主義的批判,而是通過命運捉弄人的揭示,賦予作品以形而上的意蘊。盡管在當時,人們對這種“現代人的創痛”還不能很好地理解,但在20世紀,它卻越來越多地引發了現代人的強烈共鳴。《德伯家的苔絲》也由此成為西方20世紀現代主義小說的先驅。
(範方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