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絲剛才說過,那個人並不是她丈夫。然而苔絲心裏卻越來越沉重地感覺到,從肉體的意義上講,隻有那個人,才真正能算她的丈夫。
58
……
他們這樣暗中摸索,又往前走了二三英裏,於是忽然之間,克萊覺得緊靠麵前,好像有一個龐然的大建築,從草地上麵,頂著天空聳起。他們兩個,差一點兒沒碰到那上麵。
“這是個什麼怪地方?”安璣說。
“還響哪,”苔絲說。“你聽!”
克萊側耳聽去,隻覺在那個龐大的建築中間,有風吹動,發出一種嗡嗡的音調,好像一個碩大無朋的單弦豎琴。除此而外,聽不見別的聲音。克萊伸著手往前走了一兩步,就摸到了那個建築豎立的平麵。它好像是一塊整的石頭,沒有接榫,也沒有邊緣。他把手又往上摸去,才覺出來,原來他所觸到的這件東西,是一個碩大無朋的長方石頭柱子;他把左手往左伸去,隻覺得左邊也有一根,跟右邊一樣。抬頭看去,好像一樣東西,非常高遠,把本來就黑的天空遮得更一團漆黑,仿佛是一根廣大的石梁,橫在空裏,把兩根柱子連起。他們小心仔細地從那兩根柱子中間和那一條橫梁底下,進到裏麵;他們腳步沙沙的聲音,都從石頭的麵兒上,發出回響;但是他們頭上,卻好像仍舊沒有東西遮蔽。原來這個地方並沒有房頂。苔絲隻嚇得喘氣都兩樣起來,克萊也莫名其妙;隻嘴裏說——
“這是什麼東西?”
他們往旁摸去的時候,又碰到另一個高閣一般的柱子,和頭一個一樣地又方又硬;再往外摸,又摸著一個,又摸著一個。原來這個地方滿是門框,滿是柱子,有的柱子上頭還架著橫梁。
“這真是個風神廟了。”克萊說。
有的柱子,孤零零地豎立;有的兩根並列,上頭架著橫梁;還有幾個,躺在地上,石頭寬得都能走開車馬,仿佛低濕地上高起的埂道;待了不久,他們就明白了,原來這是一群林立的石頭柱子,豎在淺草平鋪的曠野上。他們兩個又往前去,一直走到那個暮夜亭台的中間。
“哦,是了,原來是懸石壇。”克萊說。
“你是說,這就是那個異教神壇嗎?”
“正是。這才是古物啦,比什麼都古,比德伯家都古!呃,愛人兒,咱們怎麼辦呢?再往前走,咱們就可以找到歇腳的地方了。”
但是那個時候的苔絲,實在疲乏極了,就在眼前一塊長方形石板上麵躺下,那兒恰好有一根柱子把風遮住。那個石板,因為白天讓太陽曬了一天,又幹又暖,跟周圍那些野草一比,顯然舒服,野草是又粗又涼,把苔絲衣服上的下擺和腳上的鞋都弄濕了。
“安璣,我不想再往前走啦,”她說。一麵伸出自己的手來,握著克萊的手。“咱們在這兒待一下成不成哪?”
“我恐怕不成。這個地方太敞啦,好些英裏以外都看得見,不過現在是夜裏,覺不出來就是了。”
“你從前在塔布籬的時候,不是老說我是一個異教徒嗎?對啦,我母親的娘家有一個人,就在這一帶放羊。這麼一說,我可以算是回了我的老家了。”
克萊跪在苔絲橫臥的身旁,把嘴唇放在她的嘴唇上。
“你困了吧,親愛的?我覺得你正躺在一個祭壇上麵。”
“我很願意在這個地方待著,”她嘟囔著說。“我享過最近這樣大的福以後,現在來到這個地方,隻有蒼天在我頭上,真是莊嚴,真是肅靜。我隻覺得,世界之上,仿佛隻有你我,沒有別人。我的心意,除了麗莎·露以外,也不願意再有別人。”
克萊覺得,苔絲在這兒躺著休息到天色微明的時候,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所以他就把他的外衣給她蓋在身上,自己坐在她的身邊。
“安璣,要是我有什麼不測,你願意不願意看在我的麵上,看顧看顧麗莎·露哪?”他們兩個把柱子中間的風聲聽了半天以後,苔絲開口說。
“願意。”
“她太好啦,又天真,又純潔。哎,安璣呀,你不久就要看不見我啦,我隻盼望,你沒有我那一天,你能娶她。哎,你要是能娶她,可就趁了我的心了。”
“我要是真沒有了你,那我就什麼都沒有了!再說,她又是我的小姨子啊。”
“最親愛的,那一層毫無關係。馬勒村一帶的人,時常有跟他們的小姨子結婚的。再說,麗莎·露又那麼溫柔,那麼甜美,越長越那麼漂亮。哦,我們大家死後,作了鬼魂,我很甘心樂意跟她一塊兒陪伴你。你要是能訓練她,教導她,把她調理成你自己的人,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了……凡是我的長處,她一樣兒也不短,可是我的壞處,她可一點兒都沒有;如果她真能是你的人,那麼,就是我死了,也跟我活著一樣……好啦,我已經把話說明白啦,我可不說第二遍啦。”
苔絲說到這兒,就把話打住,克萊聽了,止不住低頭沉思。那時候,東北遠處的天邊上,已經有一道白光,在雙柱之間可以看見。原來彌漫天空的烏雲,正像一個大鍋蓋,整個地往上揭起,把天邊讓開,把曙色放進,把獨立的石柱和並峙的牌坊,都烏壓壓地映出輪廓來。
“他們是在這個地方給上帝供犧牲嗎?”苔絲問。
“不是給上帝。”克萊回答說。
“那麼給誰哪?”
“我想是給太陽吧。你瞧,那邊不是有一個孤零零的大石頭,正衝著太陽放著嗎?不信你看,太陽一會兒就從石頭後麵出來了。”
“這種情況,親愛的,讓我想起一樁事來,”她說。“咱們兩個結婚以前,你不是永遠也不肯幹涉我的信仰嗎?其實你的心思,我滿知道,你所想的,也滿是我所想的——我對於一件事,自己並沒有主意,隻是你怎麼想,我也怎麼想。安璣,現在你告訴我,你覺得,咱們死後,還能不能見麵?我很想知道知道。”
他隻用嘴去吻她,借此避免在這種時候,答複這樣的問題。
“哦,安璣呀,我恐怕,你這就是說不能的意思吧!”她說,同時極力把哽咽忍住。“我很想再跟你見麵——想得厲害——實在想得厲害!怎麼,安璣,像咱們兩個這樣的愛情,死後都不能見麵嗎?”
安璣也像一個比他更偉大的人物一樣,在緊要關頭的時候,對於緊要關頭的問題,不加回答;因此他們兩個又都默默無言起來。待了一兩分鍾以後,苔絲喘的氣漸漸地勻和了,她握著克萊的那隻手也軟軟地鬆開了,原來她睡著了。那時候,東方天邊上一道銀灰的白光,使得大平原離得遠的那些部分,都顯得昏沉黑暗,好像就在跟前;而廣大景物的全體,卻露出一種囁嚅不言、趔趄不前的神情,這是曙光就要來臨的光景。東麵的豎柱和橫梁,它們外麵的焰形太陽石和正在中央的犧牲石,全都黑沉沉地背著亮光頂天矗立。夜裏刮的風一會兒就住了,石上杯形的石窩裏顫抖的小水潭也都靜止了。同時,東方斜坡的邊兒上,好像有一件東西——一個小點兒,慢慢蠕動起來。原來太陽石外的低地上,有一個人,隻露著頭,正朝著他們越走越近。克萊見了這樣,心裏後悔不該原先停在這兒,但是已經事到跟前,隻得硬著頭皮靜坐不動。那個人朝著他們所待的那一圈石柱,一直走來。
同時,克萊聽得自己身後也有聲音,也有沙沙的腳步。他回頭一見,隻見橫臥地上的石頭柱子外麵,也有一個人走來;轉眼之間,還沒來得及留神,就又看見右邊牌坊底下有一個人,左邊也有一個人,都來到跟前。曙光一直射到西邊那個人身上,隻見他身材高大,步伐整齊。看他們那樣子,顯然是從四麵攏來,向中央包圍。那麼苔絲說的話,果然應驗了。克萊一跳而起,四外看去,想要找到一樣武器,找一塊石頭,看一看逃走的道路,看一看應急的辦法。那時候,離他最近的那一個人,已經到了他跟前了。
“先生,你不必動啦,沒有用處,”那個人說。“我們在這塊平原上,一共有十六個人。並且全國都發動起來啦。”
“你們讓她睡完了覺成不成?”他低聲對那些四外攏來的人懇求說。
頂到那個時候,他們一直沒看見她在什麼地方,現在看見了她躺在那兒,可就對克萊的請求沒表示反對,隻站住了守候,一動不動,跟四圍那些石頭柱子一樣。他走到石板旁邊,把身子在她上麵彎著,把手握著她一隻可憐的小手;那時她喘的氣,短促,微弱,仿佛她隻是一個比女人還弱小的動物。所有的人都在越來越亮的曙色裏等候,他們的手和臉都好像是塗了一層銀色,他們形體上別的部分,卻是黑烏烏的。石頭柱子閃出綠灰色,大平原卻仍舊是一片昏沉。待了不大的一會兒,亮光強烈起來,一道光線射到苔絲沒有知覺的身上,透過她的眼皮,使她醒來。
“這是怎麼回事,安璣?”苔絲一下坐起來說。“他們已經都來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