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風語者(2 / 3)

七歲,那孩子回答。

七歲?兒子驚歎,停了一下,道:你都可以去上班了。

我在一邊抱著他的外套和玩具,惶惑不已。我生怕他問我,你幾歲啦?你怎麼活得這麼老呀!在他幼小的心裏,我的人生是多麼不可思議啊,在成為他母親之前,他簡直不能想象,我是如何存在的。

有一天他會背唐詩了,擺弄著他的積木時,隨口吟了一句:大雪滿弓刀。這是他生來自己會背的第一句詩,豪邁,桀驁不馴,氣勢騰騰。我望著他,滿懷崇敬。

冬日的北京是美好的,頭頂天空是無垠的翠藍,浩浩的天風呼嘯,街道兩旁的樹木,一枝一幹鏤刻在澄澈的空氣中,夕陽紅色的光芒漫灑。孩子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一日,走到林蔭道前方的紅綠燈路口,對麵有一家琴行。紅燈亮起,一街無聲的汽車。突然,琴行裏有人奏起吉他,激越的和弦聲,金屬和靈魂的碰撞,和著乍響的鼓點。在冷冽的空氣裏,將一世界的森嚴都托起來。我永不能忘懷,這短暫的立即緊緊閉上嘴巴的傾訴。

回家的路上還要經過一家麵包店,每天孩子都誠懇地拖我坐在店裏,等著現烤的pizza出爐。麵包店對麵有一家烤鴨店,當街的玻璃牆壁裏生著明火,爐膛內掛著一隻隻金黃的烤鴨,一條街的空氣都浮著燒木炭質樸的氣息。白的天光裏悄悄浮起滿目的燈火,一群一群的鳥從幹枯的枝丫間飛過,滿街都是陌路人,遠遠的是蒼蒼西山,我的手上緊緊牽住一個蹦蹦跳跳的孩子。

喜歡都市生活,城市的枝幹末節裏,那最短促最傳奇的愛與死,邂逅與告別,人山人海的浮浮沉沉,這樣繁盛綺麗的情節與我之間,隔著一堵厚實而透明的玻璃窗,可以看,可以笑罵,可以落淚,卻永不伸手。北方明亮的陽光照進高樓裏的家,耀著一室的光芒。朱漆家具剛剛打過蠟,陽台上晾出棉被,暖暖地開滿了花朵。洗得軟遝遝的棉布,摸在手上,沒了布的筋道。一邊老去了的,洗練了的,都會變得溫和、柔軟,於人有著冷暖相依的知心。包括衣服,年少時最夢寐不忘的,是想求得一件天下無雙的羽衣霓裳。在一生裏容顏綻開的最為鮮豔的時刻,穿上她,去赴一個千年萬年的約——這個夢,從來都是一個爛漫的不老的夢。隻是,請真的不要出現啊。讓她,永遠都飄拂在我的夢裏。而歲月流逝,曾經孟浪的穿衣之道,終成為生活中的信仰一種,衣如手足,須緣分修來,持珍持重。時間曆久的,僅僅一件舊的套頭棒針毛衣,一條洗褪色了的燈芯絨長褲,穿上身來,也有著不言而喻的親暖,在歲月裏,溫存地相伴、相偕。

去菜場、超市、調料店這樣的地方,都是我的日常瑣事。有整整一條街的調味店,我喜歡走在那裏,深深地嗅著桂皮、八角、丁香的氣息,沉沉的,溫溫的,從古老的第一爐火,一直一直煨煮、煉曆過的,古中國的氣味,五千年或更久。竹篾織成的蓋子揭開來,圓口大肚的瓷壇裏裝滿了紅釅釅的剁辣椒。常去的茶行,包茶葉用的是兩層棉紙,裏一層是淡紅色的,外麵的一層淺白底子上開著一朵朵褶皺的花,染了菊花、玫瑰、碧螺春的清香,回家打開來,淡紅和淺白落花的紙鋪開,撫平,看著心裏有種輕柔的軟軟的揪心。日子,便這樣一點一線的脈絡連接,如光陰注下的韻腳。

一年當中,總有一個季節,我會獨自一人,離開家,離開城市,孤身出門。在路上,滿心的欣悅。行走的途徑一直都是:向南。從北京起程,經過華北大平原,經過黃河、長江,到達中南部。這一趟千裏的路徑,是歸鄉的路途。如果是秋季,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坐在從北京出發的火車上,你會知道,這趟旅程,它是怎樣的感人。陽光照耀著千裏金黃的麥田。原野的村落,屋頂上晾曬著一穗一穗的老玉米,亦是黃金燦爛地鋪陳了千裏。時間在這樣的一個季節,它是如此的豐盈、廣闊、飽滿,對生靈萬物充滿了慈愛的覆蓋。太陽偏西時分,沿途的莊稼地裏會生起一堆一堆的火,那是農夫們在燒荒。騰騰的煙霧在沒有風的原野上,沿著陽光的尖芒,向太陽直立地升上去。列車向前奔馳,柔軟的紅色的太陽漫照出無邊的晚霞,原野上燒荒的火堆、蓬蓬上升的煙霧。這景象如斯遼闊,如斯曠達。生命於一種博大的神性的懷抱,溫暖地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