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唯唯
有那麼一日,是微曛的黃昏,從窗外望去,冬日裏沒有葉子的枝幹蒼蒼地舉著,黑夜的顏色如一件紗褸,披了下來,籠住天地。沒有月亮,月亮是童年鑲在鄉村的回憶裏。住在城市,一待黃昏,便刷刷拉上窗簾,月亮到底在哪頭呢?不知道。房間裏還沒有開燈,有電話的鈴聲響起。我在廚房裏做菜,一手的魚腥氣,握著一枚醬油瓶蓋子,揭起話筒,是少年時的男孩。我懵懂地問: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我們是太相像的人,敏感,決絕,一個消失的念頭便可隱遁多年。隻是我是個女孩,多年後,隻做成了一個婦女而已。而某年某月,一個人想要從人海裏找出另一個人來,總是有辦法的。他在異國一個晨曦滿天的早晨,問我:你為什麼沒能嫁給我呢?為什麼我們到底沒有在一起呢?
我握著那個軟軟的醬油瓶塞子窗外刮著北風,一室沉沉的暗黑。我在這亦是異鄉的北方,為一個年少時我和他都不認識的男人做飯,滿手的魚腥味。我,為什麼竟然沒有嫁給他呢?
生命往前走著,回憶卻跟隨得太緩慢,經曆過的歲月,還有愛情,所有的,往事蒼蒼。有時,我以為已經遠遠地甩開它們。可是,回憶存在於我們的人生當中,如同生活的基石和空氣。
兒時我是最為飛揚跋扈的,孩子群裏的小領袖。懷有的理想有:殺掉父親母親,因為他們古板嚴肅缺少童心。蓋一座員外的莊園,和祖父祖母、阿貓阿狗及村裏的夥伴們住在一起,永遠。關於這座莊園的構想,竟有長長的青花磚鋪就的花廊,小姐的繡樓需穿過荷花池上的小石橋。我是既能習武又滿腹詩文的。丫鬟也有一群,其中一個被族裏好色的公子狎玩,投訴到我這兒來。花果的季節倒錯也是兆卜凶吉的。構思這些時,我八歲。從此一生都沒能如此地有才情。稍大一點看《紅樓夢》,滿懷知遇之喜,我的夢早幾百年就已經做過,夢得這般繁華又蒼涼。若在我,一定是一場千年萬年不散的筵席,溫黃的光下坐著的人一個不曾離去,菜式一道一道端上桌來,窗外開花飄雪。如此,永遠永遠……
而後,稚氣又慌忙地長大,經曆著女孩兒青春時期經曆的一切。啊,那些風清月朗的夏夜,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夜風裏輕輕晃動的童真的雙腳,仰頭望去,漫天的星鬥燦爛。騎車的人回頭溫柔的凝視,還有溫柔的誓言……這一切,都丟在了歲月裏。偶爾,在城市瀟瀟夜雨的深處,恍然地想起愛情,想起少女時華麗豔絕的愛,同時承受著被愛。曾經,是多麼的不堪重負啊。那些竭盡全力的亂夢、思戀、等候、背叛、盟誓、眼淚、徘徊,人群裏輕輕的牽手。擁有著最美麗的麵容和年華,在午後明澈的陽光和黃昏的孤單裏,不知該往哪兒去?去向哪一個愛我的男孩,才真正是走到生命的盡頭,依然不曾心悔的?那樣的一段歲月啊,簡直要了我的命。如此的痛楚,如此的溫厚,如此地,不能抵擋,無可挽留。
如今,好在,都過去了。那些愛過我的人,為之疼痛過,不知拿他如何是好的男子,都在時光裏一路走,一路丟,甚至連告別都不曾有過。然而,多麼地華麗啊,我喜歡。
站在鏡前端詳自己時,能清晰地覺出,鏡中的那個女人,心智和皮膚正逐漸地凋落、平和、清淡,如花瓣,一點一點地失去顏色,沉澱出一種柔和的黃。需要吐露的心事越來越少,於是一個人的時候全是大段大段的沉默。和朋友對話,從頭到尾都在點頭稱是。絮叨的話多是勸孩子再多吃一口飯,走路時不要亂跑,還有,在丈夫耳邊日複一日的嚶嚶嗡嗡。他們,這兩個男人,是愛我和我愛的,富有責任感的美男子。他們喜歡取笑我毫無智商的絮叨,散步時拿我害怕的動物恐嚇我。他們在乎我臉上的每一種神情。在晚餐的燈光下,我望著他們。我在逐漸老去,以弱小者的姿態。
去幼兒園接孩子,是我最樂意的一樁家務。傍晚時分,孩子們蜂擁著在滑梯上爬高爬低,從鮮黃色的滑梯頂端,歡叫著,流利地滑下來,朝草坪上的木馬奔去。有時候,旁邊小學裏的孩子也來玩,他們躺在滑梯上,手和腳盡力地容在那一道窄窄長長的滑梯內,擠擠卡卡地溜下來,看著,竟能令人生出悲愴來。有一天聽見自己的孩子在問一個比他大的男孩,你幾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