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寧
自從我開始記事的時候,父親就幾乎不開口說話了。一場大病將他的聽力完全毀掉,聽不見別人的話,他自己又是個極自尊的男人,便唯有這樣一年年沉默下來。
記得小時候我走在他的身邊,常有淘氣的男孩子在後麵跟著高喊“啞巴”。他當然聽不見,照例大踏步地往前走,我被他的大手緊緊拉著,想停下來跟那些男孩子拚一架的時間都沒有。那時候的我,總是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保護他的欲望,盡管我隻是個瘦弱的女孩子,根本不是那些小屁孩的對手,而且可能讓他為此更加受辱。但我依然確信他是需要我來保護的,雖然事實上是他一直無聲無息地陪在我的左右,給我解決一件又一件的麻煩。他默默地給我掙錢、洗衣、做飯。後來我讀了中學,同他一樣有了自尊,他就每隔兩天送我最愛吃的飯到宿舍傳達室,留下字條,告訴我下次他再來時將衣服放在樓下就好。他知道一開口就會給我丟麵子,所以他寧肯不見我,隻給我一張張麵孔與他一樣嚴肅冷淡的字條。我是很少給他寫什麼字條的,有什麼事能自己做,就盡量地不去依靠他,我不知道他是否會心裏難過,他唯一的女兒一天天成長,可是她究竟在想些什麼,她會不會在他將熱好的牛奶放到書桌上的時候,默默在心底說聲謝謝,這些他是否想知道?聽朋友說,他們在叛逆的年齡,常常會和父母大聲地吵鬧,我有時候會羨慕他們這樣的經曆。其實讀書時的我,與他們一樣,想把鬱積在心裏的東西,通過某種方式發泄出來的,可是站在我對麵的父親,卻是什麼也聽不見。即便他看見我皺了眉頭,又能怎樣呢?頂多是輕拍一下我的肩,剝個可以安神靜氣的香蕉遞過來,僅此而已。
所以,在我最不可一世也最需要父親來安慰的年齡,我選擇了與他一樣的“失語”。我帶著男孩子到家裏來玩,將電視開得震天響,還關起門來在書房裏瘋狂地跳舞。那些沒有禮貌的男孩子都會覺得抱歉,怕吵得父親無法休息,或者樓下的人來告狀。我聽了從來都隻有一句話:“他要對我還有一點點的愛,為什麼不說出來呢?”那時候的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父親對我的愛,遠遠沒有對他自己的多。他躲在無人注意且不會被嘲弄的角落裏,守著一顆敏感高傲的心,過自己的寂寞日子。他是自私的,他寧肯冷落我,也不會在我的同學麵前,用高得驚人的聲音說一句關愛的話給我。而我,為什麼不也自私地在他將棉衣蓋在我身上的時候,假裝睡著了翻身,將衣服抖到冰冷的地板上去?
這樣不出聲地與他較勁,持續了我整個的青春期,直到我後來工作了,彼此離得遠,我才慢慢地學會對他好。而父親,也開始用寫信的方式,將以前沒有對我說的話,一點點地郵給我看。我工作的環境,是無紙辦公的。每有來信,同事們皆驚奇,說,都這年代了,怎麼還有人給你這麼執著地兩周寫一封信?我淡淡地笑稱父親不會發短信,也不會用電腦。其實隻有我自己才知道,那麼聰明的父親,他什麼學不會呢?我的電腦有毛病了,哪次不是他絮絮叨叨地寫信告訴我如何操作?而我摔壞了棄置一旁的手機,也是他修好了留著自己用的。隻是在與我的交流上,他很執拗地選擇了寫信的方式。盡管每次我收到了他的信,都是用電子郵件或短信簡短地回複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