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塵緣
10歲……
父親是那種沉默寡言的男人,除非喝了酒。
她記得,她是從10歲那年開始恨父親的。那年,父親喝多了酒,狠狠地打母親,她和弟弟在一邊看著,幼小的心裏,細細密密地織滿了仇恨,到身體的每一個毛孔。
父親在村裏,是村委會主任。在普通的老百姓眼裏,大大小小也算是個官了。但在她眼裏不是。她看了很多書,知道有上一級的領導,知道有比父親大得多的官。所以,她看不上父親在村裏的舉止,別人一點兒小事,他就拿架子,說,啊,這是個原則問題,這是個黨性問題。
她在日記裏寫道:“我的父親是什麼也不懂的村委會主任,我恨他。”
父親喜酒,而喝了酒之後的父親,常常和村裏人坐在一起,紅著眼睛猜拳。她看不懂,但有一點她知道,這是一種很令人討厭的活動,每一次,父親的臉都由白轉紅。
她想,長大後,自己絕對不會做父親那樣的人。
所以,幼小的她便學會了頂嘴,學會了將父親的話反證,學會了伶牙俐齒地還擊。久而久之,形成習慣,每當父親說是,她便想盡理由說不,說到父親無言,彼時,他會狠狠地瞪她,說,看我打你。她會倔強地抬起頭,看他的眼神,但總是在三四秒鍾敗下來,那眼神裏麵,有她看不透的東西,也有一種令人可怕的權威。
鄰居對父親說,你這個閨女厲害,從小就這麼會講理。父親恨恨地說,不成材的東西,就會頂嘴。
她暗暗聽到,更覺難過,也更恨他。
18歲……
她在城裏的高中上學。一個星期或兩個星期回家一次,她還經常借口學習忙,不回家,除非沒生活費了,去家裏拿一次,但都是張口向母親要。對於父親,她很少說話。父親也很少為了一件事而說她了。如果母親不在家,她就借口出去,到同學家裏,避免和父親單獨在一起。
有時候,父親到城裏來公幹,也會到她學校裏看看她。在傳達室那裏等著,半天的工夫,總是能與傳達室的那個看門老頭聊得火熱。她慢慢從教室出來,走到那裏,淡淡說一句,來了,爹。
父親會回過頭來看看她,眼睛裏沒有親切,隻是平平的“哦”答一句,回過頭來繼續跟老頭兒聊點兒話尾。完了之後才轉過身來對她說,你媽說,讓我來看看你,一切都好吧。
到底是自己的母親,母女連心,父親這次來,可能是母親千叮囑萬叮囑才來一次的吧。她想起母親,她每一次回家的時候,都在自家的門口張望她來的方向,心下一酸,眼睛有些濕。
這時,她看到父親的眼睛緊盯著自己,接著又低下頭,說了句,哦,那你就好好地學習。父親的話還是簡單,他心裏是沒有這個女兒的,她想。看他蹬上車子,然後熱情地同老頭兒打招呼,看她一眼,就轉身而去。
有時,父親會帶點兒錢給她,說是母親讓帶給她的,她更感激母親。她在日記裏寫,父親有點兒虛偽,像是年月壘起來的偽裝。
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她拿給母親看,母親激動得將手擦了又擦,又將通知書拿給父親看。她注意到父親臉上的變化,這對於他來說,或許是一種成功的標誌,起碼,值得他拿去炫耀一次。隱隱覺得,父親的嘴角有點兒抖,說了句,真是的。
她不明白父親話裏的意思,接下來的幾天裏,父親將鄉親們聚在一起請客,鄰居又說,你看,你這閨女真有本事。她期待著父親能說幾句誇她的話,但是他隻是笑了兩聲。她有點兒失望。
走的時候,父親送她到城裏坐車。臨上車時,他對她說,上車別多說話,到地方後馬上打電話過來,你娘想你。
她狠狠地咬唇,女兒是娘的心頭肉,怎麼能不想呢?
27歲……
大學畢業後,她留在省城,在一家小公司上班,男朋友是另一個城市的大學同學。
她結婚時,父親堅持要男方從家裏娶親,她有點兒生氣。男朋友的家裏並非權貴,要找車,還要跑近200公裏的路程,她試著與父親商量,但卻一點兒商量的餘地也沒有。父親是保守的,相信一貫的傳統,女兒家,就要從家裏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