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與沈從文在不同的空間采取了相同的審美文化眼光,批判城市文明的種種負麵效應。他們有著內在邏輯上的驚人一致:對進化論的反叛,對曆史與道德的二律悖反的反思。前者不相信隨著社會的發展,一切都將趨向於完美;後者不認同“都市的讚美詩”708,對都市進步的大量負麵衍生物表現出深深的憂慮。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由於“進化論”的強大影響,人們一度相信有一個“完美終點”的到來,因此在現代文壇,不乏對都市文明采取讚頌姿態者,如茅盾、郭沫若等。新感覺派作家雖然感覺到都市所帶來的人性異化,但是由於他們都是地道的“都市之子”,對都市的熱愛與迷戀使他們隻能在痛苦中沉醉、癡迷、不可自拔,最後隻能陷入更加痛苦的深淵,恰如沈從文所說,都市成就了他們,也限製了他們。同為描寫現代都市,林語堂與沈從文不僅能夠自覺反思現代文明所帶來的道德墮落、人性異化與心靈重負,而且通過對文化理想的建構與物質主義帶來的異化現象相對抗,表現出相類的審美特質。
首先,在麵對人性異化的同時,二者做出了一致的文化指向——崇尚神性,讚美人的原始生命強力。林語堂的神性思想具體通過神秘莫測的“命運”表現出來,他認為“命”是一種無法抗拒、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力量,因此人應當順其自然,並有所畏懼。《京華煙雲》、《唐人街》等作品都表達了這樣的思想:道無時不在無所不在,世間萬事萬物都有一定的規則,善惡、美醜、榮辱、貴賤、死生、禍福,都遵循輪回轉換的自然法則,受到命運的主宰,因此不可強求,不必執著,應當順應天道,就像《賴柏英》中韓沁在給新洛的信中所寫:“冥冥中似乎有一股莫大的驅力,任誰也無法抗拒它的安排。”709林語堂通過作品表現了對強大的命運力量的折服。沈從文崛起於30年代的文壇,筆觸最終指向對民族未來生存方式的終極關懷,他以生命為關注點,崇尚神性,描寫健康優美的人性。他鄭重聲明:“我還得在‘神’之解體的時代,重新給神作一種光明讚頌。”710“我隻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築。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711“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712由此可見,在沈從文那裏“人性”與“神性”相通。無論是林語堂還是沈從文,對神性的強調都使他們轉向對原始生命強力的歌頌。林語堂在《紅牡丹》、《風聲鶴唳》、《朱門》等作品中頌揚健康的生命形式,塑造了一係列任性唯情的人物形象;沈從文的《龍朱》、《神巫之愛》、《媚金·豹子·與那羊》、《月下小景》、《雨後》、《阿黑小史》、《柏子》等諸篇,在詩化的背景中,通過健康的肉體、美麗的外貌、純樸的心靈、朝氣蓬勃的精神凸現出人性美。在他們筆下,這種原始的生命形式是一種人性與神性的契合,也是一種人性與自然的交融。他們以舒展而強烈的愛,震撼著文明世界矯揉造作的男男女女。情欲在他們筆下,不是醜惡、淫穢的別名,而是人性的複蘇、青春的覺醒、存在的莊嚴召喚、生機勃勃的人的本質力量的集中體現。夏誌清曾將沈從文與葉芝做過簡單的比較,認為二者都強調“人類得跟神和自然保持著一種協調和諧的關係。隻有這樣才可以使我們保全做人的原始血性和驕傲,不流於貪婪與奸詐。”713這一帶有審美現代性色彩的表述完全適用於林語堂與沈從文。在“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昂揚崇高的精神成為普遍主體傾向的時代,知識分子難以以足夠的精力深入思考文化意義上的徹底變革,而林語堂與沈從文等作家則繼續著對生命的思考。他們於單純的信仰、樸素的觀念支配下展現著命運的莊嚴和自由的本質,在一種逆向的文化思維中,以神性、以原始生命強力抗拒“物化”的日常經驗,減輕工具理性對主體的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