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國
人性篇
喬峰是個英雄,剛一出場就光芒萬丈,就連武學大理論家王語嫣小姐也是佩服得緊:“這位喬幫主武功如此了得,我表哥跟他齊名,江湖上有道是‘北喬峰,南慕容’,可是……可是我表哥的武功,怎能……怎能……”至於另一位武學愛好者風波惡的反應則是:“這……這是‘擒龍功’吧?世上居然真的……真的有人會此神奇武功。”金庸筆下的主人公很少有像喬峰這樣甫一出場就是絕頂的武學高手,一般的主人公都有漸漸成長的背景,武功由低到高,而喬峰沒有。這個特例也預示著喬峰不平坦的人生曆程與險惡的江湖之路,至於後來背負十字架上的種種磨難,理所當然。
喬峰可以說是一個在正統儒家思想下成長起來的大俠,為人坦蕩,心胸開闊,敢作敢為,為兄弟兩肋插刀,大是大非麵前總表現得異常地勇敢果斷,總能以大宋民族大義為先,舍己為人,不愧為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喬峰集中了所有金庸小說裏的英雄的優點,在“杏子林中,商略平生義”一章裏表現得淋漓盡致,一場即將發生的丐幫內鬥叛變,就在他先發製人之下,使得狀況難料的禍亂消弭於無形。其舉重若輕的處理危機的手法令人讚歎,不負“北喬峰”之大名。如果沒有後來的變故,他很可能成為另一個大俠郭靖式的人物,成為沒有爭議的單向度的大英雄。
變故是英雄必經之路,由此路而達血肉之身的重新建構。所以喬峰的身份被揭露之後,他從喬峰轉變為蕭峰之後,一切都變了。英雄開始退位,光環黯淡,人性漸漸複活。尤其是輕易發誓造成英雄不可彌補的精神創傷:“喬某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有生之年,決不傷一條漢人的性命,若違此誓,有如此刀。”然而事與願違,他在聚賢莊大開殺戒,雖說是自衛,但畢竟放棄了自己的誓言,內心的創傷可想而知。而且蕭峰發誓的時候是心甘情願的,沒有人逼他,他本不該輕易發誓,既然發誓便該盡量遵守,他卻又屢屢輕破且毫不內疚,缺乏一種英雄反思己過的擔當,或許此乃其父蕭遠山的遺傳效果。破誓固然有損英雄的形象,卻是人性複活的鐵證。
從蕭峰輕易破了誓言這件精神創傷之事件,再反觀《天龍八部》裏另一位人物南海鱷神,從這一點上來說,南海鱷神遠比蕭峰更為偉大。與蕭峰相反,南海鱷神拜段譽為師之言不過是中了別人圈套,並非心甘情願也沒有正式發誓,可是他始終遵守,並最終為此送命,誠可謂一諾千金,令人欽佩不已。一個人偶爾信守一下誓言,沒啥了不起,但死到臨頭還信守誓言,真的很偉大。如果換作蕭峰,他被敵人所騙,說不定早就說一句“這等巨奸大惡之徒,不能講什麼江湖道義、武林規矩。”然後一掌拍死了事。以一個大英雄的身份來說,屢破誓言確實令人難以信服。假如我們把蕭峰看作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神時,這一切都迎刃而解,英雄需要粉飾,但人性卻真實凸現,無須粉飾。
從開始的主旋律英雄人物喬峰轉變為悲劇性人物蕭峰,《天龍八部》開始展現出悲天憫人的仁慈和寧靜淡遠的高致。而蕭峰在多了一點胡人的凶悍、暴力之外,人性的複雜一麵漸漸透散出來,譬如他請世傳儒醫王通治救治阿紫時,“聽得這王通治在一旁囉裏囉唆,冷言冷語,不由得怒從心起,反手便想一掌擊出。”既有殺人之一念,英雄成色已是不足,故香港學者潘國森說喬峰不算大英雄。這裏的蕭峰沒有半點英雄的舉止,完全凸現了他作為一個“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從而複活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生氣,他發怒,他有情緒,他想殺人,一切普通人所具有的欲望他都具備。金庸以如椽巨筆成功寫出了從英雄到後英雄的武俠時代,當英雄具有普通人的血與肉時,武俠江湖開始進入市民社會,所以在《鹿鼎記》裏資本(銀票)登堂入室,決定一切。蕭峰後來遠遁關外,其實是作為一個本我個體的自我放逐,自我流浪。至此,蕭峰的人生已無任何的意義。殺父之仇是不共戴天,可是他為了報仇,仇未報,摯愛已先逝。要報仇,得忘卻所有情感去殺掉以往的好友,試問,情何以堪?在這種兩難的情況下,蕭峰自最早的拒絕相信自己是契丹人,到血債血還的報仇而轉變成自我放逐的逃避現實。他躲到關外,想要過著打獵放牧的生活。他逃避英雄的稱號,想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然而人在江湖,又豈能事事盡如人意?最終蕭峰自戕於遼宋兩國的邊境之上,完成悲劇人物的閱讀期待。正如十字架上的肉身之死,帶來精神的複活,經死亡之路踏入黃金牧地。按敘事學原理來說,講述故事和傳播故事意義的人本應該意識到,一切完成了的事都得有一個“收尾”,《天龍八部》的收尾即是蕭峰的死。然而金庸疏忽了,缺少了行為之後的思想收尾,缺少了完成記憶的銜接過渡,就不會出現任何可以被講述的故事。由此,《天龍八部》的故事結構不得不鬆散,不得不由一個主角的講述過渡到另一個主角的講述,最終形成巴赫金複調理論的構架,印照眾生皆苦、萬法歸一的佛家真義。好的故事一般帶有神諭的意旨,它引發無窮無盡的闡釋的可能,具有重新描繪生活的虛構的力量,《天龍八部》當作如是觀。說英雄,誰是英雄。《天龍八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