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忠延
趕回家過年,是從堅決不回家過年,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開始的。
那是1966年的臘月,大年臨近時我和我的“戰友”在大巴山深處的西鄉縣忙於平息武鬥,促進“文化大革命”。之所以將戰友加引號,是因為我們都是學生。那時的學生都以造反派相稱,戰友似乎才能體現鬥爭的力量。
我和我的同學是從黃土高原上的山西徒步串聯來的,美其名曰——長征。
冬日的一天,我們翻過了秦嶺,眼前變成茂林修竹的綠色世界。此時,我們的家鄉早已寒天雪地,置身這滿目青翠的山水,實在讓我們受寵若驚。
我們高揚紅旗,挺起胸膛走得更急,恨不得幾步跨入湖南,去韶山朝拜那紅太陽升起的地方。突然,一夥衣衫襤褸的農民跪倒在地,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這裏的“文化大革命”革到了他們的頭上,這場觸及靈魂的鬥爭竟破損了他們的皮肉?不少人傷痕累累,還有躺在路上哼唧的。我們走不脫了,就在這個山溝裏平息群眾鬥群眾的事件。這一停留就是兩個月。我們把受傷者送進醫院,又將兩派歸攏在一起,再批鬥當時的領導,也就是被稱為“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那些當權派也好批鬥,很快就低頭認罪。我清楚記得有一位區長因為屬下有人遭受毒打,難過地落淚。下一步就是查找原因,深挖根源,狠鬥靈魂深處的私字了。就在這時臨近了大年。
過年,那會兒流行的是移風易俗,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這才符合“文化大革命”破舊立新的號令。那位誌在改過自新的區長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年前鞏固一下你們的革命成果,年後繼續南行,直奔韶山。既瞻仰了偉人故裏,還可以一睹江南風光。至於過年嘛,村裏條件較差,你們可以到區上來過。我和我的“戰友”就打定主意,不再回家過年,不能半途而廢,不到達紅太陽升起的地方誓不罷休。
誰知決心是決心,行動是行動,我們的行動並沒有將我們的決心付諸現實。信念的動搖是從臘月二十三開始的。這一天,村人常念叨的是: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了天。灶王爺是玉皇大帝派來監視人們過日子的神仙。灶王爺上了天,就不怕得罪他老人家了,於是就動手掃家。一時間山窩窩裏各家都搬東挪西,把屋裏的家具、用具,還有種地的農具全都倒騰出來,清掃積攢了一年的灰塵。看到家家忙碌,我的心飛走了。就想,每年掃家、裏裏外外搬東西的都是我。我腿快手快,很快就把鍋碗瓢勺,瓶瓶罐罐,一件一件倒騰出來。媽媽擦淨了,爸爸也將屋子掃淨了,我再飛快地倒騰進去。想起那場景,我竟然眼睛潮潮的,趕緊就此打住,不要讓這私心幹擾了“革命”
的大計。
意誌的再一次動搖是山溝裏響起了一陣又一陣的豬叫聲,農人們準備過年的肉食了。這裏的肉食真富足。富足的原因是山路崎嶇,養肥的豬運不出去,要賣還需綁了豬的四蹄,由兩個壯漢用一個棍子抬出山去。四十裏山路,壓得他們肩腫腰疼。幹脆就宰了自家吃,家家房梁上都吊起一扇一扇的肥肉,米飯碗裏變得油乎乎、香噴噴。我們的確過了一把癮,長這麼大真沒這樣吃過肉。然而,這麼過癮的吃肉沒有堅定我們不再回家過年的立場,卻無端地讓我想家,想家裏不知有沒有買到肉。食品站雖然賣肉,但那是供應城市人的。按說村裏人養豬,吃肉要比城裏人方便,但是養肥的豬必須賣給食品站,自己隨意宰殺就是幹資本主義勾當。所以,宰殺是偷偷摸摸的,賣肉也是偷偷摸摸的。風聞哪家宰殺,趕緊就去,稍遲就被人搶買一空。我要在家,腿腳靈活,一聽見豬叫,三腳兩步就蹦跳去了,自然,買肉不是難題。這麼想來,心裏憂憂的,連忙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狠鬥這又冒出來的私字。鬥來鬥去,鬥得心中苦澀澀的。
就在我死死硬撐的時候,我的“戰友”都變了樣。體靈比鳥鳥亦笨的小關呆坐不動了,歌聲賽琴琴聲啞的小底竟啞了歌喉,向來穩重的小仇、小張居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了泥塑的金剛。想家,想回家,都想回家過年,卻沒有一個人願意說出來。好在,臘月二十六那位改過自新的區長來看我們,一見往常生機勃勃的我們蔫成了霜打過的樹葉,當然明白我們的心思。他說,現在動身還能趕上回家過年。我們竟然像是囚犯獲了特赦令,立即卷起鋪蓋出發。招展在窗外的長征隊紅旗拔了,扔了旗杆,裹進被子裏上路。之後想起來就覺得挺別扭,本來鬥走資派是造反派的天職,卻怎麼走資派的話竟成了我們的行動號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