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克冰
一
二爺叫尉新泉。1948年4月,他永遠走了。那年,他17歲。
戰爭,奪去了他年輕的生命。
前段時間,我無意中在老家發現二爺兩本日記。一頁又一頁的紙,被時光打磨得斑斑駁駁,被歲月點染成了暗黃色。二爺就安睡在日記裏,不曾離去。
真不敢相信,那些日記是二爺10歲時寫的!單看那雋秀挺拔、蒼勁有力、飄逸靈動的毛筆小楷字體,都無法想象它們出自10歲少年之手。更不用說,讀到那些文采斐然、思想深刻的文章時,我有多麼驚奇詫異,又是如何扼腕歎息。
我小心翼翼地翻閱著那一張張泛黃的宣紙。戰亂是那個年代的音符,灰暗是那個年代的底色。入侵者的罪惡,就是以野性的占有欲望和蠻霸的搶掠爭奪,破壞一個國家或民族的和平與安寧;就是用血腥的欺辱和壓迫,撕碎人民對於美好和幸福的憧憬。年幼的二爺,就是在硝煙滾滾和炮火隆隆中堅韌地求學,就是在殘酷現實與渴望和平中求得生存。
二爺的日記,字字如泣如歌,打落在我心頭。
二
“現今,正在世界紛亂、國際惶蕩的時候,物價騰貴,謀生艱難。我所在學校使用的筆墨紙硯,比別處價高。我手文錢缺乏,著實痛苦。為此,我少寫些字。一天兩張大楷,一張小楷。此外,一篇紙也不能浪費。”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戰亂中的孩子早成熟。一個年幼的孩子,弱小的肩膀怎能擔起那樣的艱難和苦痛?可是,他卻能!盡管那樣苦澀,他卻絲毫沒有動搖求知的信念。他懷著高遠的誌向,邁著堅毅的步伐,一次次在超越痛苦中,尋求目標,獲取生存的快樂。
“我們做事,要立誌向,養成忍耐的性格。好逸惡勞絕不會有什麼成就。
漢朝匡衡,鑿壁借光,多麼堅韌耐苦。現在,我們坐著杌子,在教室裏,如果不好好讀書,對得起家長嗎?”
一篇小小的日記,折射出二爺發奮讀書的決心。他樂觀地與漢朝的匡衡進行對比,懷著積極的心態讀書,又是多麼值得生活在安逸中卻滋長著惰性的年輕一代學習!
二爺生在農村,長在農村。農民的拮據,農村的窮困,農業的落後,民生的凋敝,他盡收眼底。他在日記中寫道:“其實,農村生活是一種最辛苦,也是一種最愉快的生活。我們假使將農村組織進行改良。那麼,農民自然安居故鄉了。”他時刻體恤著農人的艱辛與不易。他真正懂得“農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的真諦。
一個人,在苦難生活中,關注的不是自己,而是勞苦大眾,這個人就是道德高尚的人,他有著至高的境界。二爺正是這樣。底層的苦難永遠勝過他個人的苦難,底層的痛楚永遠勝過他個人的痛楚。他在日記中多次將矛頭直指大地主們,一針見血指出他們的剝削本質:“我要勸大地主們,你們不耕自食,還不發些慈悲,減輕些田租?”
國有內憂,更有外患。外邦入侵,山河破碎,滿目瘡痍。二爺心事凝重,緊鎖眉頭,將小拳頭攥得咯吱吱響,恨不得自己能奔赴前線,橫刀立馬。可是,他太小了。他隻好在茫茫夜色裏呐喊呼號,讓幼小而悲壯的聲音回蕩在廣闊蒼涼的穹宇間。
“國為公共的,不保不可。雖雲保國,而需忠勇,還要同心。如此,國家何不安哉?”“兩雞鬥時,四目對射,至死不退,非常勇敢。國家的兵若能如此,我國何能亡?”這些文字,集中反映了二爺的愛國主義思想和對和平美好生活的向往,表達了同心協力、奮勇頑強、驅趕外邦的強烈主張。飽受戰亂之苦的二爺,多麼渴望和平!他希冀這個世界沒有壓迫,沒有欺淩,充滿民主和平等,充滿溫暖與和諧,成為一個欣欣向榮的大家庭。可是,他是不幸的。他的時代,充滿了動蕩不安,充滿了驚悸惶恐,充滿了深重苦難。
然而,他沒有厭世,沒有抱怨,沒有回避!他用自己堅強的理性和頑強的鬥誌,直麵現實!
亡國之痛,如一把利劍刺進二爺的靈魂裏。他暗暗下決心,既要習文,也要習武。他要練就一副強壯的體魄,驅趕外邦,報效祖國。每天,天還不亮,他就起床練功了。耍刀,舞槍,揮拳,弄棒,他樣樣精通。為了練習臂力,他每天早晨都要反複抓舉一塊重五十斤的石鎖,沒過多久,他用一隻手就能將它輕鬆舉過頭頂。他刻苦練習跳躍本領。一米多高的平台,他雙腿齊跳,縱身而上;兩米寬的壕溝,他騰空而起,一躍而過。他結實健壯的身體裏,積蓄著無限的能量。
泱泱大國,幾億民眾,豈能卑躬屈膝,做亡國之奴隸?保家衛國,是二爺的信念。信念的力量是驚人的。信念在他體內,像一座火山,也許會暫時沉默,但隻要是火山,一定會證明自己的熱和光,證明爆發的震撼。隻是,這需要時間!
忍看山河破碎,生靈塗炭,他痛心疾首,怒不可遏,奮筆疾書,言犀語利。可惜,他隻是個孩子。盡管一腔鬱鬱如裂帛,但,沒有人能聽得到他呼號的聲音。他隻能飽蘸著憂傷的淚水,把孤獨和憤懣寫進自己內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