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我總是無法緩和自己的呼吸(3 / 3)

他走了,走得那麼匆忙,連一聲招呼都未來得及打,留給親人無盡的傷痛和歎惋;他走了,還有那麼多夢想未來得及實現,留給自己幾多憂愁和遺憾。

不知道,天國裏,二爺能否如願以償?

二爺犧牲時,年僅17歲。可他的生命中,卻寫滿了戰亂、動蕩和貧窮。

戰爭,讓他失去學業。戰爭,又奪走他寶貴的生命。

他的死,看上去,和戰友們的死,幾乎沒有什麼不同。奮力拚殺,倒地身亡,被臨時埋葬在荒坡野嶺。墳頭上,一個小小木牌就是他的身份證。接到陣亡通知書,爺爺趕到臨汾。為了尋找到二爺,爺爺在新墳林立的山嶺間找了三天三夜。挖開那堆黃土,二爺依舊安然地睡著。可他的身體,早已是千瘡百孔。黑紫色的血,黏黏地凝固在他的軍裝上。爺爺撫摸著二爺冰冷的身體,大聲呼喚著他的名字,痛哭著。爺爺知道,是他可愛的弟弟用死換取了自己的生!

爺爺趕著牛車,將二爺從山西接回了河北老家。沿路村莊的鄉親們得知車上躺的是烈士,便自發為爺爺提供食宿。一程送到下一程,一村送到下一村,把二爺護送回鄉。曾祖父和曾祖母在村口迎著兒子。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兒子盼回來了!可是,盼回的卻是兒子冰冷的屍首。他再也不能叫聲爹娘。曾祖父、曾祖母永遠失去了他們唯一的親生骨肉(爺爺是他們的養子)!

一個鮮活的生命從此凋零,換取了一張薄薄的革命軍人犧牲證明書:

烈字第0018486號

尉新泉同誌於一九四七年十月參加革命工作,在十三縱隊卅八旅任戰士。不幸於一九四八年四月十日在臨汾戰役光榮犧牲。除由我軍奠祭英靈外,特懷哀悼之情報貴家屬,並望引榮節哀,持此證明書向河北內邱縣人民政府領取撫恤金及革命犧牲軍人家屬光榮紀念證,其家屬得享受烈屬優待為荷。

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南軍區第二野戰軍

司令員賀龍

政治委員鄧小平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卅一日

通知書的背麵,是表格,登記著我二爺的基本情況,犧牲時,二爺17歲。

幾十年過去了,這張由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南軍區政治部下發的犧牲證明書,已經被歲月侵蝕得破舊斑駁,靜靜地躺在老家的一方舊匣子裏,由我叔叔保存著。

從1951年開始,曾祖父每月向政府領取6元錢的撫恤金,直到1984年,曾祖父去世。

如今,二爺的遺物,就隻有這張犧牲通知書和兩本日記了。

和以往犧牲在千百場戰役中無數的戰士一樣,二爺死得那樣平凡普通,做了一顆通往新中國大道上的鋪路石。

如今,二爺的身軀,已經化成一行細小的文字,躺在《內丘縣誌》烈士英名錄中。默默的,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太年輕了,參軍還不到半年,實在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壯舉,也沒有成為眾人皆知的英雄人物。甚至,就連他的相貌,我都不清楚。

二爺從小到大,沒照過一張相片。隻聽長輩們描述過他的樣子,濃眉毛,大眼睛,白皮膚,高個子,敦實,英俊。可這還是太抽象,我在腦子中,將二爺的形象,反反複複地拚湊,卻沒有辦法讓他變得更加豐滿。

時隔六十餘載,了解二爺的人大多已過世。二爺所留下的生活足跡都變得模糊極了,成了斷裂的隻言片語,多麼遺憾!盡管如此,一年前,我還是用拙劣的文字,寫成了《家國往事》,以銘記曾祖父與二爺的感人事跡和仁義精神,也為了告慰兩位先人的在天之靈。

直到一個月前,當我偶然從老家叔叔那裏發現二爺的兩本日記時,倍感興奮,如獲至寶。

與那段蒼老的歲月牽手,與那泛黃的日記牽手,我能撫摸到二爺劇烈跳動的心髒,我能觸摸到二爺奔流不息的血液,我能聽得到他震天的呼號與呐喊。我能與他高貴的靈魂對話,我能讀懂他那顆憤懣而憂傷的心。在他麵前,我永遠都是仰望和跪拜。他用自己的生命扞衛了名譽和尊嚴。此刻,我又想起二爺的一篇日記《說名譽》:“常說,名譽是人的第二生命。人有好名譽,比當富翁還好。財帛集在手中,死去一文不見,何如名譽好,名譽留在人間,就可以百年不朽。後世人傳說起來,此人有益,真可做萬世的模範呀。”

人,總會以不同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盡頭。有的人死去了,就意味著永世的寂滅。有的人死去了,卻意味著一種永恒和超越。他的生命會在瞬間抵達光明的彼岸!

瞬間與永恒沒什麼截然的界限。有的瞬間具有一種永恒的魅力,有的永恒凝結在一個短暫的瞬間。

麵對這樣一位先人,我總是無法緩和自己的呼吸,無法釋放自己的惆悵和歎惋。

我相信,二爺的逝去便是一種超越。一種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