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朝廷上彌漫著北伐的空氣。隆興元年(1163)正月,宋孝宗起用抗金老將張浚為樞密使,都督江淮東西路軍馬,東南一帶的軍權完全由他掌握。他用這些軍隊,從江陰、鎮江、建康(今江蘇南京)、池州(今安徽貴池),直到江州(今江西九江),布置了一道防線。

接著朝裏的大臣們集議,準備在外交上聯絡西夏,爭取它的協助,共同抗擊金軍。同時又對淪陷區的軍民散發傳單,發動他們武裝起義。這兩個重要的文件,都是由陸遊起草的。現在他的文集中有《代二府與夏國主書》和《蠟彈省》兩篇,就是當時的原稿。二府是指中書省(當時最高的行政機關)和樞密院,蠟彈是封緘秘密文件的蠟丸。這樣機要的文件都特命陸遊執筆,可見他的才德是怎樣被朝廷所器重了。

做了這一些準備之後,這年的四月,開始北伐。當時發兵六萬,號稱二十萬,由李顯忠、邵宏淵兩員大將分別率領北進。在戰事發動之初,進展頗為順利。五月十四日,兩軍渡淮,十六日圍攻宿州(今安徽宿縣),很快就把宿州克複。可是,由於二將不和,在敵人反撲的時候,邵宏淵竟坐視李顯忠被困而不加援救,以致李顯忠成了孤軍,隻得放棄宿州,潰退到符離集一帶。

抗戰失敗,主和派又抬了頭,陸遊在朝廷上便也日益處於不利的地位。另外,他又揭發了宋孝宗的親信曾覿等人的貪汙不法、結黨營私等行為,更引起了宋孝宗的厭惡。於是,陸遊被貶為鎮江通判(州或郡的副長官)。這時正值張浚巡視江淮,來到鎮江。一來張浚和陸遊的父親本是舊交,二來彼此又都是主張抗戰的,所以張浚對陸遊很是器重,而張浚的兒子張和幕僚們更是和他天天見麵,親熱異常。他們在一起計劃著如何重整武備,進取中原。可是正當他們的準備工作大致就緒的時候,主和派包圍宋孝宗,於隆興二年四月撤銷了江淮都督府,罷免了張浚,重新和金人議和。

就在和議進行期間,陸遊還曾上書朝廷,建議國家應乘和約未定之前,宣布建康和臨安都是臨時首都,以便將來遷都建康,憑借有利地勢,積極從事收複中原的準備。但這樣的主張,當然不會為主和派所接受。

不久,主和派竟給陸遊加上一個“力說張浚用兵”,的罪名,在乾道二年(1166)免掉了他的職務。

入蜀與參軍

陸遊被罷官以後,在家閑住了四年之久,生活越來越困難,甚至有時全家靠喝粥來過日子。直到乾道五年(1169)十二月,朝廷才又任命他做夔(葵)州(治所在今四川奉節)通判。這時陸遊已四十五歲,因為久病不能赴任,第二年初夏,才攜帶家眷由故鄉動身。他沿著長江行進,經過現在的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等省,最後通過山勢險峻、江流湍急的三峽,終於到了四川。他把一路上所見到的山川名勝,曆史古跡,以及民情風俗等等,都寫進了自己的日記裏,命名為《入蜀記》。它不但是一部很優美的散文遊記,而且還是研究地理沿革的參考書。

陸遊在夔州任職三年,這個地方很偏僻,要辦的公事也不多,生活孤寂單調,因此他感到很苦悶,態度也有些悲觀消極。所幸任滿之後,正趕上王炎來做四川宣撫使,聘他擔任幹辦公事的職務,他這才又活躍起來。

王炎是當時主戰派的領袖之一,他的政治、軍事才能都是很出色的。他這時以參知政事(副宰相)的身份出任宣撫使,西北一帶的軍事、財政等權都集中在他手裏,是很可以有一番作為的。他把行政公署設在陝西南鄭,正是當時宋金邊界上的重鎮,隨時可以出師北伐的地方。

陸遊是一個詩人,同時也是一個愛國誌士,為了實現他的報國壯誌,他曾經鍛煉過身體,也鑽研過兵書戰策,可是在這以前,他一直沒有機會到軍中工作。現在他從夔州調到南鄭,從後方來到前方,獲得了這樣的機會,因此他非常高興,甚至唱出“投筆書生古來有,從軍樂事世間無”的高昂歡快的調子。他意氣風發,覺得建功立業,為期不遠了。

那時候,陸遊除了為王炎出謀劃策以及處理一些日常公務以外,還騎著馬東奔西走,到各處去了解情況,傳達上級的命令,協助作些安排。南鄭附近,他常到的有西縣、定軍山等地。他也到過大散關下的鬼迷店和仙人原上的仙人關。這兩處都是宋、金對峙的最前線。

在前線上,當然宋、金兩軍之間也免不了接觸,這樣的小戰鬥,陸遊也參加過。有時候,情況很緊張,士兵們顧不上搭鍋做飯,大家隻好吃點粗糙的幹糧充饑。可是,對這樣艱苦的戰鬥生活,陸遊絲毫也不在意,過後還非常留戀地在詩裏一再提到。這是什麼原因呢?用他自己的話來回答,就是:“一寸赤心惟報國!”

在陸遊未到西北以前,他的眼光隻局限在江、淮一帶,以為北伐應當從山東進軍。現在經過實地考察,他對川、陝一帶形勢的險要,物產的豐富,人民的豪健與義俠,獲得了新的認識。他認為這些條件比江、淮優越得多,可以作為反攻的基地,因此他向王炎建議:經略中原,必須從長安開始;取長安,必須從隴右(甘肅西部)開始。應當積粟練兵,一旦有釁可乘,就向敵人發動進攻。

在王炎、陸遊和幕府中其他人員的策劃之下,北伐的準備工作積極地進行著,而且條件逐步趨於成熟。淪陷區的廣大人民不堪金兵的蹂躪、迫害,殷切地盼望著宋軍的到來。他們不顧敵人的嚴密封鎖和監視,冒著生命危險,把敵人方麵的情報密封在蠟丸裏傳遞過來。他們甚至還攜帶著洛陽的竹筍和黃河的魴魚來慰勞前線的將士。後來陸遊回憶起這種情景,寫道:

憶昨王師戍隴(今陝西西部和甘肅東南一帶地方)回,遺民日夜望行台(指軍營),不論夾道壺漿滿,洛筍河魴次第來。

這樣的愛國熱情使陸遊萬分感動,他深深地了解到人民期待反攻的迫切心情,也看到了中原人民反抗奴役的偉大力量。在這樣強大的力量威脅之下,敵人已經發慌了,他們被迫在長安的四周挖掘了三道護城河,作為防禦的工事。看到了這些,陸遊是多麼興奮,多麼著急啊!他一心在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趕快下令出兵吧!隻要我軍一動,敵人就會在裏應外合的夾擊下逃走的,淪陷的河山就可以收複!

但是,這樣的機會又錯過了,詩人的熱望又化為冰冷,淪陷區的人民又受了一次欺騙。乾道八年(1172)朝廷把王炎調回中央去了,一切反攻的計劃和措施又被擱置下來。麵對著這樣的現實,陸遊悲憤到了極點,他常常登上高處,望著淪陷的河山,仰天悲歌,淚如雨下。

王炎的幕府解散後,陸遊被調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乾道八年十一月,他攜帶家眷,重回四川。這是個空銜,沒有什麼公事可辦。以後又代理過嘉州(今四川樂山)、榮州(今四川榮縣)等處地方官的職務。淳熙元年(1174)的除夕,接到四川製置使(掌措置邊防軍事,捍衛疆土的高級指揮官)的命令,要他去做四川製置使司參議官。他於第二年正月再次到成都。

不久,範成大來做四川製置使。範成大也是南宋有名的詩人,在隆興元年陸遊擔任編類太上皇帝聖政所檢討官的時候,他們同過事,和陸遊是文字之交。因此這時他們雖然一個是長官,一個是屬員,但彼此都不拘形跡,仍然保持著朋友的關係。在處理日常公務以外,他們經常一起飲酒賦詩,互相唱和。

不過,陸遊和範成大之間也不是沒有矛盾的:陸遊所追求的是隨時做好準備,一有機會,便揮師北伐;而範成大的態度則是從容坐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範成大也寫過不少好詩,但這時的作品卻貧乏無力,隻是用來表現他的儒將風流;而陸遊雖然也不免寫些應酬詩文,和朋友唱和,但他主要是拿詩來傾訴自己的滿腔忠憤,作為戰鬥的武器。這種矛盾被兩人的友誼所掩蓋起來了,範成大對他總算很客氣,很優待。但是別人卻看他很不順眼,覺得他幕僚既不像個幕僚,詩歌又不合大家的口味,因此背地裏難免有很多風言風語。陸遊聽到人家笑他狂放,他也就索性自認為狂放,稱起“放翁”來了。陸放翁這個別號,就是從這時傳開的:

策策桐飄已半空,啼蜇漸覺近房櫳。一生不作牛衣泣,萬事從渠馬耳風。名姓已甘黃紙外,光陰全付綠樽中。門前剝啄誰相覓?賀我今年號放翁。

從這以後,他越發狂放了,他的足跡更多地出入於歌樓酒店,過著飲酒、賦詩、賞花、聽歌,以至鬥雞、射雉的生活。他想借這樣的生活來麻醉自己,暫時解除自己心頭的苦悶。這當然是消極的表現,是陸遊軟弱的一麵。但是,這主要是當時的環境所造成的,我們還應該透過這些表麵現象,去了解他那始終如一的愛國情懷。

淳熙四年(1777),範成大奉詔東還臨安。陸遊對於這位好友的離去,不勝留戀,送了他很遠一段路程,並且寫了不少詩為他送別。在一首詩裏,他說他喝酒隻是為了暫時麻醉自己,酒醒以後,仍舊常為祖國的災難而流淚。他痛心失地未複以及淪陷區人民的痛苦遭遇,因此囑咐範成大回朝之後,要向皇帝提出先取關中、次取河北的抗戰策略;並希望他團結在朝的朋友們,一致為驅除敵人而努力。由此可見,詩人的報國宏願是始終不渝的,他絕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進言的機會。但是,可以想見,盡管他這種主張範成大會替他轉奏,也不會被朝廷采納。

不過,陸遊這次入蜀與參軍,雖然沒能實現自己的抱負,但在詩歌創作上卻起了很大的變化,獲得了很大的成就,就他的創作曆程來看,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期。

前麵我們曾提到過,在入蜀途中,他遊覽了山川名勝,憑吊了曆史古跡,觀察了民情風俗。這一切都使他的眼界和胸襟大為開闊。尤其他在南鄭前線的一段時期,接觸的是王炎那樣的名將;他的職務是出謀劃策,參讚戎機;他的生活內容,有酣宴、打球、檢閱馬匹、郊野射獵等豪華放縱的一麵,也有偵察敵情、枕戈待旦的艱苦鬥爭的一麵。總之是豐富多采的,積極奮發的。特別是在這一個時期,他得到接近廣大士兵和淪陷區人民的機會,那些勇士健卒、遺民故老的忠肝義膽,更使他的思想感情得到鼓舞,得到提高。本來入蜀以前,陸遊在詩歌創作方麵,已經打好了深厚的基礎,對於練字、造句、用典故、講對仗等等藝術技巧,已經運用自如了。到了這時,完美的形式更和具有高度思想性的內容結合起來,因而他的詩便成為李白、杜甫等前輩大詩人之外,獨樹一幟、自成一家的詩了。他後來總結創作經驗時,也說自己是從“四十從戎駐南鄭”,才獲得“詩家三昧”的。“三昧”就是要訣的意思。其實這裏並沒有什麼要訣,隻是由於他參加了實際生活與鬥爭,受到了現實的啟發而已。

陸遊這一個時期的詩,內容是充實的,感情是熱烈的,風格是豪邁的。它以高度的愛國主義熱情和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感染著讀者,在社會上傳播得非常普遍,甚至一直傳到臨安,得到宋孝宗的賞識。因此,在範成大離開成都以後不久,陸遊也奉旨調往臨安了。

晚年的農村生活

陸遊東歸以後,在福建、江西和浙江等地做了幾任地方官。在江西的時候,曾經賑濟遭受水災的難民。在嚴州(今浙江建德)做知州的時候,厲行節約,發展生產,為老百姓做了一些好事,受到當地人民的愛戴。淳熙十五年(1188),陸遊六十四歲的時候,被召到臨安任軍器少監(掌監督修造兵器的官)。這時孝宗也已經六十餘歲,暮氣很深,對恢複事業早已絕望。在朝的大臣們偷安享樂,更無意進取。陸遊看到這種腐敗的情況,極為憤慨,常常用詩來加以諷刺。結果遭到統治者的厭恨,加給他一個“嘲詠風月”的罪名,免掉了他的職務。

這次的迫害是嚴重的。由於陸遊一再主張抗戰,一再指責統治者的昏庸無恥,他已經成了皇帝和權貴們的眼中釘,因此這番把他革職還鄉以後,就不再起用。除了中間一度要他入都修史以外,二十年的悠長歲月,他都是在山陰老家度過的。

山陰是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禹跡寺,蘭亭和鏡湖等名勝古跡,更為人們所向往。陸遊的住宅就在鏡湖岸邊,他在這裏度過了晚年,並且寫了大量描繪農村景物的詩篇。

陸遊雖然在朝裏朝外做了幾十年的官,但是由於他的正直和廉潔,並沒有多少積蓄。因此在罷官以後不久,生活就漸漸地困難起來。在他晚年的詩篇中,有以“貧居”、“長饑”等類字眼為題的,在這些詩中,他描述自己住的是破房子,吃的是粗茶淡飯。雖然所謂“貧居”、“長饑”,隻是同官僚、地主們富裕奢侈的生活相比較而言,並不是真的像貧苦農民那樣困難;但是,這樣的生活,對於一個封建社會的退職官員來說,畢竟是難於忍受的。然而他卻並不在意,還是照常地讀書作詩,而且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