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鏡花,一池星月旖旎絨光。我又回到了夢中。
“我怎麼了?”我捂著臉,沮喪得蹲在地上。發頂是唐印的手掌,浸了一夜的風雪,理所應當徹骨的冰冷。一聲歎氣飄下來,如鴻羽落入塵埃中,翩翩入耳,激得我鼻腔一陣酸澀,有些焦急,想著自己很可能就快要變成一個沒人喜歡的醜姑娘,於是也不管不顧,任由眼眶濕熱,拽著他的衣袖道:“我沒想要用瀟湘術,我、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我……你不是說過會幫我的嗎?你要多少血,你拿去,我……我……”顧不上往來禮數,我急得幾乎要將他的袖子就這樣連襟扯斷,“噓……”他將我從地上拉起,手從發頂滑落,覆在我的眼上,前語不搭後話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唐印不等我回答,長臂一撈,揪著我的領口大步邁開。
不詳的預感如烏雲籠罩,我悲哀地意識到,一身引以為傲的術法即將被剝奪。
很久很久以前,師父這麼對我說過,萬物皆有利弊,取之有道,方能長久,急功近利,必遭反噬。我自認為是個很聽話的姑娘,於是便很聽話地慢慢修煉著瀟湘秘術,一點一滴,生怕一不注意就會出亂子,按照宗法武學來說,這種現象被世人稱為走火入魔。師父解說這一事時,我聽得相當認真,因為師兄說,人一旦走火入魔就會變成瘋子,我要是走火入魔,就會變成又瘋又醜的傻子。
師兄說,沒人會喜歡又瘋又傻的醜姑娘。
夢裏依舊雪夜,他環住我的肩膀,將我帶入夜雪中,輕飄飄地掠過窗欄,幾個起落,冷風在耳邊呼嘯,似乎有冰渣子灌入耳中,我曾經總是向往著,自己能像知青鳥那般在空中飛來飛去,再不濟,也能如二師兄那樣能夠在林間上躥下跳,來去如風,如今這份憧憬可算是達成了,雖說是借著他人的力,雖說這其實是在夢裏。
唐印將我拎著跑了大半個小鎮,卻也沒見他如何乏力喘息,也對,這是在夢裏。我們坐在高高的屋瓦磚礫上,腳下是風雪旋舞,燈火闌珊依稀蔓延,我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氣,想象著那該是如何難以下咽的感覺,不由得一下窒住氣息,差點成為九州上第一個在睡夢中被冷風嗆死的倒黴蛋。
呼嘯的雪風中,唐印突然扯下了眼上的黑布,說:“君長樂,看著我。”
夢裏一草一木,一切都是真的,在過去的某個時間裏,真真實實地發生過,隻有我,這個在夢中窺視過去的人是假的,看著那些繁盛枯榮,什麼知覺都感應不到,麻木得自己隻是一縷暫居空殼中的孤野魂魄,而此時此刻,另一縷幽魂,他扣著我的下巴,說:“君長樂,看著我。”我不明所以,卻是有些害怕再次對上他的雙眼,耀眼妖異的金色眼瞳。
我驚叫了一聲,掙紮著後退想要逃開。
他加緊了手中的力道:“看著我。”
他說:“看著我,看著我!”
妖瞳,師父說,這便是入魔。
此時此刻,我正與魔對峙。
對視許久,內心深處的膽顫終於平息,我吐出一口濁氣,唐印的手始終沒從我的臉上挪開,淡淡的聲音落了下來,砸在我的耳膜上,凜冽如冰,一下一下,透過耳膜,刺著心髒生疼:“看著我。”
整整一夜,或許更久,那雙眼睛裏,慌亂,驚恐,憤怒,憎恨,茫然,悔悟,最終淡漠,唐印問我:“害怕嗎?”
“你若是不想自己的眼睛變成這個樣子,就不要再用術法去窺探人心,我為何遲遲不將你身上的咒術解開?我能夠立刻解開君無雙在你身上施下的咒術,但我不願意,瀟湘秘術終究是有違天理的術法,同我的一樣。
年少時的我也同你一樣,不知天高地厚,仗著身懷秘術,肆意窺探他人的過往,隨意穿梭於他人的夢中,那個時候,我覺得我就是神,我想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什麼,想讓誰登上最高的位置,誰就能上去,我能知道每個人的過往,能知道每一件發生過的事情。你有沒有覺得,隻要自己高興,整個九州都能掀翻過來?
或許你現在沒有,但以後呢?
曾經,整個九州差一些就被我給掀翻了。藩王占地,朝臣爭權,大胤王朝差一些就此覆滅,可是我無所謂,因為那與我無關,我唐印高興如何,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