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他是守舊,說他是頑固,我們能相信嗎?他們說他是“太遲”,說他是“不合時宜”,我們能相信嗎?他自己是不能信,真的不能信。他說這一定是滑稽家的反調。他一生所遭逢的批評隻是太新,太早,太急進,太激烈,太革命的,太理想的,他六十年的生涯隻是不斷的奮鬥與衝鋒,他現在還隻是衝鋒與奮鬥。但是他們說他是守舊,太遲,太老。他頑固奮鬥的對象隻是暴烈主義、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武力主義、殺滅性靈的物質主義;他主張的隻是創造的生活,心靈的自由,國際的和平,教育的改造,普愛的實現。但他們說他是帝國政策的間諜,資本主義的助力,亡國奴族的流民,提倡裹腳的狂人!肮髒是在我們的政客與暴徒的心裏,與我們的詩人又有什麼關係?昏亂是在我們冒名的學者與文人的腦裏,與我們的詩人又有什麼親屬?我們何妨說太陽是黑的,我們何妨說蒼蠅是真理?同學們,聽信我的話,像他的這樣偉大的聲音我們也許一輩子再不會聽著了。

留神目前的機會,預防將來的惆悵!他的人格我們隻能到曆史上去搜尋比擬。他的博大的溫柔的靈魂我敢說永遠是人類記憶裏的一次靈績。他的無邊的想象是遼闊的同情使我們想起惠特曼;他的博愛的福音與宣傳的熱心使我們記起托爾斯泰;他的堅忍的意誌與藝術的天才使我們想起造摩西像的密仡郎其羅;他的詼諧與智慧使我們想象當年的蘇格拉底與老聃;他的人格的和諧與優美使我們想念暮年的葛德;他的慈祥的純愛的撫摩,他的為人道不厭的努力,他的磅礴的大聲,有時竟使我們喚起救主的心像;他的光彩,他的音樂,他的雄偉,使我們想念奧林匹克山頂的大神。他是不可侵淩的,不可逾越的,他是自然界的一個神秘的現象。他是三春和暖的南風,驚醒樹枝上的新芽,增添處女頰上的紅暈。他是普照的陽光。他是一派浩瀚的大水,來自不可追尋的淵源,在大地的懷抱中終古的流著,不息的流著,我們隻是兩岸的居民,憑借這慈恩的天賦,灌溉我們的田稻,舒解我們的消渴,洗淨我們的汙垢。他是喜馬拉雅積雪的山峰,一般的崇高,一般的純潔,一般的壯麗,一般的高傲,隻有無限的青天枕藉他銀白的頭顱。

人格是一個不可錯誤的實在,荒歉是一件大事,但我們是餓慣了的,隻認鳩形與鵠麵是人生本來的麵目,永遠忘卻了真健康的顏色與彩澤。標準的低降是一種可恥的墮落:我們隻是踞坐在井底青蛙,但我們更沒有懷疑的餘地。我們也許揣詳東方的初白,卻不能非議中天的太陽。我們也許見慣了陰霾的天時,不耐這熱烈的光焰,消散天空的雲霧,暴露地麵的荒蕪,但同時在我們心靈的深處,我們豈不也感覺一個新鮮的影響,催促我們生命的跳動,喚醒潛在的想望,仿佛是武士望見了前峰烽煙的信號,更不躊躇的奮勇前向?隻有接近了這樣超軼的純粹的丈夫,這樣不可錯誤的實在,我們方始相形的自愧我們的口不夠闊大,我們的嗓音不夠響亮,我們的呼吸不夠深長,我們的信仰不夠堅定,我們的理想不夠瑩澈,我們的自由不夠磅礴,我們的語言不夠明白,我們的情感不夠熱烈,我們的努力不夠勇猛,我們的資本不夠充實……

我自信我不是恣濫不切事理的崇拜,我如其曾經應用濃烈的文字,這是因為我不能自製我濃烈的感想。但是我最急切要聲明的是,我們的詩人,雖則常常遭受神秘的徽號,在事實上卻是最清明、最有趣、最詼諧,最不神秘的生靈。他是最通達人情,最近人情的。我盼望有機會追寫他日常的生活與談話。如其我是犯嫌疑的,如其我也是性近神秘的(有好多朋友這麼說),你們還有適之先生的見證,他也說他是最可愛最可親的個人:我們可以相信適之先生絕對沒有“性近神秘”的嫌疑!所以無論他怎樣的偉大與深厚,我們的詩人還隻是有骨有血的人,不是野人,也不是天神。惟其是人,尤其是最富情感的人,所以他到處要求人道的溫暖與安慰,他尤其要我們中國青年的同情與情愛。他已經為我們盡了責任,我們不應,更不忍辜負他的期望。同學們!愛你的愛,崇拜你的崇拜,是人情不是罪孽,是勇敢不是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