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在金河的小說中,許多隱秘的、容易被人們誤會和忽視的心理現象一經描繪,立即就使人醒悟、震驚,耐咀嚼。例如《等候李平》中對傳達室老頭和機關幹部大魏二人都因不願吃虧的一波三折的心理變化的描寫,《貓眼兒》中老太太囿於習慣而在換了裝的修理工麵前難以做出抉擇的心理波動,鸚鵡嘴天下樂飯店經理前後各異的反複心理等,都被金河描繪得相當傳神。但是,對一種心理的捕捉和描繪並不是目的,不能在這裏停止;如果停止了,作品除了為讀者提供一種心理現象之外,餘下的就十分有限了。我正是在這樣的基點上,對上麵提到的幾篇小說既給予肯定,又感到不足的。不能說這幾篇小說除過現象之外絕對沒有一點社會內容,但顯然作家是以揭示一種怪異的心理為目標的。所以,當讀者意識到了這種怪異的心理之後,欣賞的活動也即結束。由此看來,隻是肯定金河長於描繪人們的社會心理似乎還未能盡入肌裏,還不能更深入地認識金河小說的價值和現實意義。
在我看來,在不少的時候,金河竭力捕捉人物的社會心理,並以細密的手法把它加以描繪和表現,隻不過是把這種心理也作為一種更內在的社會現象進行剖析,從而達到對社會進行判斷的目的罷了。這種以剖析人物心理入手剖析社會的做法,在《重逢》中對朱春信心理的描寫、在《帶血絲的眼睛》中對吳一民心理活動的揭示等都有過表露。但到了晚近的一些小說中,金河變得更自覺、更有意識了。當一夥晨練的各色人等麵對著飲馬河上真相不明的漂浮物體作出種種猜測時,人們的不同心理活動是多麼活躍。在稍做努力即可真相大明的時候,他們卻不去探明,竟更樂意胡猜亂想,竟一定認準那個漂浮物就是個死嬰,並由此作出多種推測。這看似是一種極不正常的社會心理,但在這些人物及心理的背後,我們看到了傳統思想、道德的積澱影響和現實生活對他們的衝擊。他們對傳統生活不作分析地保有那種依戀和對現實生活不甚理解的抱怨,正是產生這些心理的條件。《神童》所表現的生活情形更是令人欲哭無淚。一個智力出眾的孩子最後竟被難以打破的愚昧的陰雲所籠罩,悲慘地結束了年幼的生命。圍繞著這位“神童”表現出的種種心理是偏僻農村的好奇心與種種愚昧、麻木的評判行為。他們以落後衡量進步,以愚昧對抗文明,結果使天才的萌芽在剛剛生長的時候就被冷酷地掐斷了。
使人感到特別的還在於,金河還不斷地從某些本應是明智、文明的人物和場所中選擇描寫對象,通過不同的心理流程讓讀者看到社會的變異、醜陋和人生的沉重情形。《小氣候》裏研究生佟子明的導師吳教授本來是文明的化身,是應通達社會人生的。然而,還是這位吳教授,竟偏執地毫不體諒學生作為一個青年、作為一個丈夫、作為一個父親在生活上的情感要求,不允許他在春節期間探親,結果導致佟子明精神失常,成為殘疾。像吳教授這樣也許是從善良的願望出發來要求學生的心理及行為,看似在理,其實卻是對人的忽視,對他人的一種不尊重。因為,吳教授自己也知道離開孩子之後的孤獨和冷清滋味不好受。然而,生活中又有多少人是在一種貌似親善的行為下被迫就範甚至走向不幸的啊!《兩套車》中寫到受雇於他人的汽車駕駛員到姐姐家,同身為知識分子、做教師工作的姐夫的一次衝突。過去,滿倉因為貧窮常得到姐姐、姐夫的幫助。現在,他為人開車,生活好起來了,渴望對生活緊巴的姐姐一家有所幫助。然而,當姐夫知他受雇於人時卻並不因為他富起來感到高興,反而有某種失落和悲哀的心理情緒流露出來,進而對滿倉的富有和幫助感到不快。姐夫自然在理論上是正確的,但現實中的滿倉也是正確的。這確實是“兩套車”。但問題在於,姐夫卻不承認或不接受這個現實,他寧願接受貧窮的滿倉,卻不願接受富有但受雇於人的滿倉。這種寧願拜倒在某一種也許正確的觀念腳下,卻不願向實際低頭的心理行為,難道是一種現實的正確選擇嗎?難道不也反映了社會生活中的紛紜複雜現象和人們的某種困惑、為難心理嗎?在《典型形象》中,作家盧鴻卿因不滿惡劣的社會風氣和醜惡的工作作風而秉筆直書,結果卻因周圍人們的不斷衝擊而陷入痛苦的心理波動之中,後來竟也打不起勇氣承擔責任,卻使他人蒙受冤屈。盧鴻卿的心理痛苦是社會病灶的內化。他這種被社會扭曲傷害的心理曆程正是一種“典型”,是一種頹廢世風的典型。
人的心理有一些是社會的傳統積澱滲透到人們內心的反映,這多是一種無意識或不自覺的行為。另外,在現實生活中,還有一些心理是因為環境、地位的改變,人被一種力量衝擊或主動接受某種慣力而發生的。對前一種社會心理,金河已在我們上麵提到的不少小說中有過生動的表現;對這後一種心理,金河也是分明地看到並有精彩的描寫。早在《張堡兩姑娘》中就有這種發現的流露。在“文化大革命”那個畸形的歲月中,因為醜惡的政治勢力的束縛與扭曲,小趙(後來的趙教導員)與玉珍的愛情被人為地割斷了。為此,玉珍心神兩傷,以至瘋癲,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這裏記敘的或許還不是當事人的痛苦心理,但在知道這個悲劇故事時讀者自然會有許多的思索和詰問。到了《打魚的和釣魚的》時,金河已是在自覺地通過對新任副縣長覃滌清的心理描繪批判一種社會的邪惡風氣了。作為覃滌清本人來講,趁著節日到水庫走走,一則散心,放鬆一下,二則回到故地,重溫一下曆史的舊夢。就是說,他純粹是一次出遊了。然而,在水庫負責人郭斌等人看,這卻是一次討好、獻媚的難得機會。這樣一來,覃滌清就被這一夥人團團圍住,結果在軟硬兼施的手段下帶走了本不應歸己的魚。一方麵是對他主動獻上;另一方麵又強行地以施罰款10元的處理對待曾在水庫工地做過不少貢獻的常洪全。兩相對照,多麼分明。作品充分地描寫了覃滌清矛盾複雜的心理過程。但是,透過他的這些心理,我們看到的卻是邪惡的社會風氣對覃滌清的製服。當覃滌清坐到縣長這個位置上後,雖然他想清廉,可這個位置所引起的他人的欲望卻足以吞噬掉一顆期望清白的心。同覃滌清不一樣,《市委大院的門柱》裏的姚達坐在市委書記這個位置上,自覺地意識到了不同於他人的地方。有關大院門柱是否傾斜、是否需要重修等問題發生了一係列看似荒唐的活動,非常真實地、具體地表現了姚達及他周圍一些不同職務的官員的心理。當姚達固執地以為自己總是正確的時候,正是一種惡劣的總是領導高明的社會生活常習對他侵之入骨的時候。問題是,姚達是完全主動地接受了這種浸潤,因之他的被扭曲既是一種自然的結果,亦是一種人生的不幸。當我們從金河的小說中看到社會生活對各類人心理的這許多影響情形之後,我們確有頓開茅塞之感。金河的眼光從一個個細小的窗口投向外麵的大世界,他看到了外麵的陽光和風雨,看到了迷霧和清明。於是他的作品在濃縮了的人生中透視著社會的情狀,在人們心的造影中折射著生活潛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