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除夕,很不適意,隨筆亂寫,請你饒恕。請替我問希提,若蕖好。
薛炳星 除夕
他發了信,便睡下。夢見自己飄在大海上,正在四顧彷徨的時候,遠遠地一隻小舟上麵坐著一個白衣女子,像若蕖,到近了又像葹因,正要呼喚,一個浪花便沒有了。
他仍到杭州去,葹因的回信到了,上麵寫著:
炳星先生:
讀來信使我黯然。燈塔之計,未免太淒清了,莫非有什麼失意的事嗎?
通信也是可慰情的,我們以後多討論些學理,我對於研究的學科上,疑問很多,正要得先生的教導,匆此祝健康!
黃葹因
炳星很歡喜,覺得純粹的友誼是不妨礙希提的。從此他們一禮拜有一次通訊,卻寫得很長,討論了好些學理,此外別事都不說。炳星覺得葹因信裏的話,原沒有什麼,但輕柔而婉轉,常常使他受了極大的慰安。
春假中華北大學的夏季畢業生要南下參觀,炳星得了希褆的信,十分的歡喜。不巧杭州大學在蘇州開校務會議,炳星因須出席,竟錯過了。心中又是懊惱。會畢,回到學校。校長說:“華北大學的學生,已來參觀過了。他們明天的早車,便要北上。”炳星想今晚還可以約他們去泛舟。探知他們都住在湖濱旅館,便趕了去,和施因若蕖希提都見過了。當晚便叫了一隻船,在春月下遊泛。
舟停在平湖秋月,四個人上去。希褆隻不似從前那般豪爽,若蕖卻有一種別後乍見的情緒。炳星和葹因兩個成了信中的密友,見麵倒有一點心怯,但外麵都做不在意的。磯邊同坐,月下望著湖水暢快的談著,互相說些近狀。四個人都有話要問要說,但彼此牽掣著,都沒有說出來。炳星竟不知希提和施因近來的狀況。
他們因為明天一早走,不敢多玩,炳星便又將他們送湖濱旅館去,在那裏和王校長又談了一會子話,才回到學校來。
華北大學的學生回去了,便趕著寫論文。行畢業考試。這些事過去,便等著星期後行畢業禮。
希提的久懸不決的問題,想在這時解決了。這夜明月在天,他在校園裏噴水池邊,走來走去,抬頭望見圖書館樓上的燈光,知道葹因正在那裏抄寫她的論文,便決意上去。
他輕輕的走到窗外,望裏看時,葹因穿著一身淺藍色的衣裳,正在燈下寫著字。他看著不覺微喟。輕輕的扣著門,一聲“請進”,希褆便進立在燈光之下。
葹因看希提還穿著夜禮服,是剛才赴校長的宴會未曾換下的。一望他的麵容,便知道他的來意了,隻慢慢的站了起來。
希提鼓足了勇氣說:“黃女士,這是我末一次的請求了,以後決不再來麻煩你。我二十多年的理想,一生的生死關頭,都係在你的一句話上了,我原自知我的才德,不足來仰攀你,但不知你應許我的一年中的思索和觀察,現在已著了成見沒有?”說著的聲很顫動,身子也不自支,便背倚著窗戶站著。
葹因看著他半天,想“他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青年;同學裏最優秀的人物,父母親也很看重他,假如沒有……他原可以……”一霎間炳星的影子,忽然湧上心頭,這時清明在躬,“婚姻是為著前途的功業,兩方麵永久互助的需要而有的!”想定便慢慢的說:“衛先生……”希提聽得這一聲,已知道是沒有希望了,無力的低下頭去。
葹因接著說:“這幾年來,蒙你的惠愛和輔助。在現在臨別的時間,不能不向你道謝。我也隻有一句話,是最後的回答。就是我似乎不能滿足你的希望,請你饒恕。”
希提灰白的臉漸漸抬了起來,繼續著說:“感謝你最後的明了的態度,我從此要遠走高飛了。畢業之後,我便要上美國去,相見還須五七年後。請你饒恕我無數次的煩擾和冒昧,盼望我們再相見時,在你的心中,不留著今日的印跡,但你的影兒,我相信在我心中永不能磨滅。黃女士,別了!失戀人不能再說什麼,隻祝你前途萬福!”葹因聽著心中也很難過,隻是再也不能說話,隻含淚謝了他。
過了半天,還是希提說:“我們的畢業秩序單裏,有薛炳星博士的演講,你知道麼?”葹因的臉漸漸的紅了,說:“我不知道。”希褆看著便說:“倘若你許我說……薛博士也很愛慕你呢,去年他為什麼走的,你必是知道。”葹因搖一搖頭。希褆便把去年炳星臨走的話語說了。又說:“他當然是一個完全的青年人。這般的仗義而忍情。他一年之中,幫助了我不少,隻恨我薄福。如今無話可說。你的前途如付托在他的命運裏,也是世界上最美滿的事。我盼望能在海外,聽你們的好音!”葹因連忙說:“衛先生,不須再說了。這都是些渺茫的事,我想你不應當……”希提自知太過,但強烈的激動,把隱微的猜疑,竟逼他不住的往下說,當下連忙收住,鞠躬下樓去了。
若蕖也正站在階下,想著炳星不日要來。忽見希褆無聊的走下樓來。若蕖問:“樓上有人麼?”希褆點一點首說:“黃女士在那裏呢……劉女士,我的命運粉碎了。”若蕖愕然的看著他。希褆說:“黃女士已最後的拒絕我了。”若蕖說:“為什麼?”希提說:“她自有她的意中人。”若蕖心跳著問:“是誰?”希褆低聲說:“我不敢準說,怕是薛炳星先生。”
希褆躑躅著去了。若蕖已呆在階邊,不自主的坐下,坐了半天,忽然流下淚來。
葹因在燈下仍舊抄著論文,心緒如麻。想到希提說炳星仗義而忍情,自己先頭竟不知道,無怪他總是落落的,怎樣的可敬嗬!匆匆的將論文抄完,便提筆來,幾次要寫,又止住了,最後隻匆草幾句。
炳星博士:
考試已畢。放假在即了。聽說先生要來參與我們的畢業會,不勝歡迎。
同學們的前途,大概都有頭緒了,隻若蕖和我還未十分確定。希提是畢業後就往美國去,知念附聞。
相見近,不多說了。敬祝先生康強!
黃葹因
炳星已放假在家裏,接到華北大學的請帖,心中隻遊移不定到希提和葹因的事不知究竟如何,自己去了,能否予以阻礙。正在躊躇,早餐時接到葹因的信。讀了兩遍,覺得事實很明顯了,或者可以去得。回頭便把信遞給母親。
母親看了問:“你怎樣?”炳星說:“或者去走一走。”母親笑說:“去吧,祝你幸運。”炳星紅了臉。便向父親說:“可否再寫一封信,問一問黃伯父和伯母,假如我向葹因求婚,他二位能否予以承認。”父親道:“我看不必多此一舉,他們已經有了意思了。”炳星笑道:“總是寫了好,更合理一些,這信等我走後再寄去吧。”父親和母親都點頭笑了。
第二天的晚車,炳星就預備北上。臨行時,母親送他一個鑽石戒指,說:“你帶去吧,盼望你帶一個鑽石般玲瓏聰慧的新婦回來。”他想母親實在心細,忙謝了收在手箱。
到了北平,躊躇著便一直到華北大學裏來,王校長接著,大家很喜歡。那夜就住在大學裏,等明天開畢業會。
他早晨想到黃家,不知為何隻不敢去,隻在大學裏和一般男學生談話,也見了希提,看他意緒很闌珊的。
下午四點鍾的時候,旗彩飄揚,香花裝點的禮堂上,便行著莊嚴重要的畢業式。炳星站在台上,瞥見葹因峨冠博帶的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也正抬頭望著他!炳星那日精神完滿,說得更是酣暢而精誠。畢業生代表答詞的時候,特別提到感謝他深切的訓言和真摯的希望。
授學位的時候,葹因便是第一個得名譽學位的高材生,台下掌聲四起。完了會,炳星便過去見了黃先生和夫人,又和葹因若蕖握手道喜。
黃先生便請炳星和他們一同回去,今晚在家裏有慶賀葹因畢業的筵席。葹因微笑著說:“薛先生如沒有他約,就請辱臨,為我們添些光彩。”炳星笑說:“言重了!”一麵說著便登上車去。
那晚的客人很多,席間一片讚美葹因的話,大家都極其歡樂。客散時已有十點鍾,黃先生和夫人都在客室裏坐著,炳星和葹因慢步向園裏去。
炳星的談笑無形中歡暢了許多,葹因覺得他好像去了什麼顧忌似的。兩個人步步行來,便坐在石椅上。施因說:“可惜若蕖不在這裏,她的姑姑病了,她就不常來了。”炳星不答。
這時沉黑的樹蔭中蟬聲聒耳,白薔薇在黑暗中閃閃的搖動,樓頭粲然的燈火,射到地上,照見了炳星雪白的胸衣和濃黑的領帶。施因抬頭看他清揚的眉宇,也正看著自己,不覺便低下頭去。
炳星笑說:“黃女士,有幾首詩,請你改正改正。”葹因說:“不敢,請說罷。”炳星便道:“題目是海的女神,是上次在海舟上作的,念來你聽”:
神女嗬!
倘若你從濤聲中靜聽,
便知道我心中的微隱;
為什麼說我默默呢?
我是不自由的,
我要說我——
我愛你,
我當不起他人的猜覺
我百轉千回,
不說了
隻忍住心頭的痛楚!
我願作海雲和海風,
在你心中來去,
我願作海舟和海鳥,
在你腦際浮遊,
我心裏人問的話,
如今說出
波上的你可肯垂聽?
倘若我能以達到,
何處是你心的盡頭,
可能容我知道?
這時炳星止住了,葹因問道:“完了麼?”炳星笑道:“底下該是女神說的話了,我不敢猜度。”葹因紅了臉,再也不言語。
炳星也便不說了,隻徘徊著,一會兒忽然說:“黃女士,這一件東西送給你。”葹因抬頭看是一朵白薔薇,便無言的接過插在襟上,又笑道:“那朵黃薔薇,若蕖還夾在書裏留著呢。”炳星也笑道:“你的那枝桂花呢?”葹因又覺不好意思的笑了。
炳星笑說:“夜晚了,你忙了一天,該歇著去了。我也回到華北大學去。”施因一麵站起來,一麵說:“父親已打發人取你的東西去,先不必回去了。”說著已到了客廳門口,葹因從燈光裏翩然的便進去了。
炳星和黃先生,夫人又談了一會,也自回到西樓上,覺得很熱,開窗坐著。暗想今夜贈了薔薇,施因未曾推辭,料想沒有什麼波瀾了。但家裏的信還沒有來。而且終身大事,決不能在什麼水邊花底草草的約定。想了一會,頭腦很累,便也進去睡下。
第二天早晨,炳星絕早起來坐在樓下台階上。仆人拿著一大束信,從階前經過,接過一看,內中有一封是希提給自己的,又有一封黃先生的,認得是父親的筆跡,便又都交與仆人,自己將希提的信拆開看了。
薛博士:
感激你一年中的輔助,隻是我的希望已切實的失敗了!
我明天晚車南下了。再見罷!最後的一句話:就是葹因女士傾心於先生,無可諱言。先生如得她為內助,後福真是不可限量,再以先生的話,轉贈先生:
“一切交付你了!”
衛希褆
炳星看完放在袋裏,便站起走入餐室。黃先生和夫人正坐著說話,看他進來,都笑著讓坐,黃夫人先說:“剛才令尊來了一封信,內中所提的問題,我們是毫無異議,不過最後的解決,還是在你們自己。”炳星站起,正要說話,施因已從樓上下來,大家便掩過不提。
餐桌上,施因很不自然,炳星倒還鎮定,談話之間,便問到:“黃女士,今天下午不出去麼?”施因遲疑著說:“因為若渠要走,下午訂我到天壇話別去,多半不在家。”炳星想了一會說:“也好,我四點半出城送希褆南下,順便也要到天壇一行。我們在那裏相見罷,也可以送一送若蕖。”葹因答應著。
炳星在樓上臥了一天,各處的宴會都辭絕了,午後聽見若蕖來了,又聽見她和施因出去了,便起來沐浴了,換了一身衣服,慢慢的挨過三點半鍾,才自己出去。
葹因和若蕖在壇裏散步。幾年的同學,一日要分離,自然覺得十分留戀。葹因還覺出若蕖近來好像很失意,葹因約略知道,也不敢動問,反隻作照例的無聊的慰藉。這時兩個人攜手同行,心裏各是其事。時間隻慢慢過去,西下的夕陽,照著祈年殿的藍瓦,她們仰視無語。
若蕖看一看表,說:“六點鍾姑母替我餞行。現在我們走罷!”葹因記掛著炳星要來,又不敢說,隻得和她一同出去。很長的黃土道上,慢慢的走著。隻見門外遠遠來了一匹馬,不一會兒,炳星已翻身從馬上跳下來,將馬交給葹因的車夫,自己握著鞭絲,三步兩步的已走進來了。
夕陽照著他修長的影子在地上,濃黑的頭發,微紅的麵頰,身上穿著騎馬的衣服,到近前炳星先笑說:“送希提去了,車站上遇見幾位朋友,說了半天,我知道你們在這裏,就也來了。”三人站住說幾句話,若蕖和葹因便要回去。炳星近前道:“葹因!我有幾句話要同你說,能否稍待一會子?”這是炳星第一次叫施因的名字,葹因和若蕖一時凝然。
若蕖無聊的說:“如此我先走了。”葹因說:“我送一送你。”炳星道:“你在這裏等著罷,我送她好了。”葹因就站在樹下,看著他們兩個出去。
若蕖隻不言語,炳星問道:“劉女士幾時走?前途如何?”若蕖微笑道:“明天一早走,就此辭行罷,什麼前途?隻是無目的底進行罷了。”炳星看著她雪白的臉,心裏明白,卻也不能說什麼。一時到了門口。若蕖站住了,抬頭看著炳星半天說道:“再見罷,請你在快樂的時光中,不要忘卻去年夏日一個可憐的著書助手。”炳星不覺淒然,便伸手和她把握。若蕖慢慢的縮回手去。炳星道:“匆匆中竟沒有東西送你,明天我和葹因再將禮物送到車站去吧。”若蕖慘笑道:“謝謝,也祝福你們兩位!——不必什麼禮物了,一朵枯黃的薔薇,便是紀念了。”末後聲音很低,炳星卻聽得清楚。一時黯然,隻默默的站著,看著她上車。
車塵遠了。炳星又走了進來,葹因接著,兩個人並肩無意識的向著祈年殿走,葹因看炳星的麵顏非常的莊肅而沉寂,也不知他想些什麼。道上都不言語,慢慢的走上層階。祈年殿已經矗立在他們麵前,兩個人不覺都站住了。
炳星抬頭端凝的看著葹因。看了半天,便說:“葹因!倘若你肯受我這件贈品,一年中純潔的隱秘不宣的敬慕與熱情,都附在這小小的東西上,交付你了!”一麵從衣袋裏拿出一隻小紅匣子,打開了,內麵放著一個耀光奪目的鑽石戒指。葹因沉默了一會,慢慢的接了過來,戴在左手的無名指上。
這時兩個人的手,輕輕的互握著。斜陽下並肩的仰望這莊嚴的殿宇。炳星說:“葹因!隻要神永在,天地永存,你我的愛情是永不能磨滅的。”葹因含著情感之淚,微微的笑著,點一點頭,他們的手,握得更緊了。
兩個人無心的轉身走了下來。到了階邊,炳星便止住坐下,葹因也坐在旁邊。這時葹因低頭弄那戒指,又抬頭看著炳星颯爽的風姿,不禁流下淚來。炳星用左手撫著葹因的肩,低聲說道:“愛人!不要哭了。要知道今天是我們一生最可紀念的日子。”葹因抬著滿含珠淚的媚眼,看著炳星說:“這慰樂的淚,讓它流罷!我是世間第一幸福的女子了,因為我能將自己的前途,托付在你清潔高遠的命運裏!”炳星含情的看著葹因說:“在我看見你的第一天,我知道有今日了,因為你的影子,在我腦中非常熟悉而清晰。”葹因忽然覺悟的笑道:“可是呢,我也覺得我們是熟人似的,隻不敢說出。”他們又一時無語。晚風吹著他們的衣衿,他們心中都起了一重覺悟歡喜的惆悵。
(原載1929年12月2日~12日天津《益世報副刊》第18~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