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惆悵(2 / 3)

若蕖走了進來,笑說:“薛先生要去了,我們作助手的,也該放一星期的假了。”炳星笑道:“怎能放你們,這本書也快完了,還請你將末一章參考書的提要,寫了出來——你病了剛好,請黃女士和衛先生寫也使得。”若蕖道:“那倒沒有什麼,我很願意為你……”說到這裏便不說了。炳星抬起頭來,見她紅潮上頰,連忙定一定神,裝作不理會。若蕖又說:“真不巧,葹因又不舒服了。我想還是我和衛先生來寫好。”又談了一會,便下樓去了。炳星深深的歎了一口氣,挪過椅子,坐在欄旁,心想若蕖這女孩子,倒也聰明精敏,隻是未免太浮動一些。我的婚姻問題,母親時時在念,不時的催促。但我生二十五年從未曾把任何一個女子,放在心裏。婚姻原不是人生的必需,隻待看“理想的她”罷了。完滿的家庭,真摯的戀愛,原不是外麵的情兒可以表出的。這時忽然又想起施因來,她為什麼又不舒服了?起來徘徊了半晌,忽然笑將起來,想我薛炳星素來不是一個柔弱的人,何苦將這些問題,放在心上。隻騰出清淨的腦筋,來接受西山的詩情畫意罷!

走時未見葹因,隻黃先生,夫人和若蕖送到門口。炳星寄聲問候,便自己去了。自此在大學住著,每日會畢出遊,將城內的事情,一概不想。隻一天秋雨之後,他出去馳馬,摘下兩枝紅葉,回來燈下玩弄著。便提筆寫一封信:

葹因 若蕖二女士:

到西山已三天了,出遊使人意興蕭然。秋風初到,木葉初紅,可惜你們在城裏享不著這清福。馬上得了幾首小詩。錄上請二位詩家教正。

青青的山,

明明的月。

秋雨初過的田野嗬!

別是一番的意緒。

紅葉嗬!秋花嗬!

一般的牽情,

怎奈我小小的本兒裏容不下。

秋時節,是天公的病中;

詩人嗬!

拿什麼來慰安呢?

紅葉兩片,聊寄慰情。葹因女士體已複原否?為念。

薛炳星

寫完他看了一遍,果決的將信和紅葉一同封起來,按了鈴,回頭便遞與仆役。

在那裏交了許多朋友,天天討論學理,覺得很不寂寞。一夜明月當空,和王校長一同到了玉泉山,兩人坐在流泉邊,談著話。王校長便鄭重的和他說,請他暑假後不要走,就請他在華北大學擔任文學係主任。他聽著忽然想起希提葹因諸人,不覺低頭思索,覺得實在是個難關,如他們的問題不解決了,在此步步都是危機。王校長見他躊躇,隻當是他有別的問題,便也不肯深問。又坐了一會,已到更深,月兒漸高,風兒愈涼,歸途上他起了無盡的感觸。

兩星期又匆匆過去了,他回到城裏來,到黃家,入門闃其無人,走進退間室,忽然聽得黃夫人說:“你自己的終身問題,自己解決好了。我看他也是一個很好的青年。”炳星正要縮身回去,內麵已看見了,葹因盈盈的迎了出來,黃夫人慢慢的將膝上的信疊起。他一眼望過去,似乎便是那天劇後希提給葹因的信。當下兩下裏寒暄過了,坐著說話兒。黃夫人有客來便自己出去。屋子裏隻剩下葹因和炳星。

葹因微紅著臉說:“薛先生,來信收到了。謝謝你慰問的紅葉。”炳星笑說:“我那幾首詩,你們替我改了麼?”葹因道:“好極了,那裏有改的餘地?”炳星道:“真是笑話,我……”說著若蕖在廊外笑道:“薛先生,這些日子好。”一麵已走將進來,炳星站起來讓坐。若蕖對葹因說:“伯母要和那位太太出門,叫你去找一件衣裳呢。”葹因便出去。若蕖笑對炳星說:“快跟葹因道喜罷!多半她和希提的婚約要成立了。”炳星連忙問:“是真的麼?”若蕖說:“怎麼不真,我聽希提說的。”炳星鎮定的笑說:“好,一會兒我們……”這時葹因又已走進來,三人暫時無語。炳星想剛才聽見黃夫人的談話,此事大半是確實的了。心裏隻覺得悶悶的。

晚餐後,可巧廊上隻有炳星和葹因兩個,若蕖洗頭發去了,不在那裏。炳星躊躇了半天,葹因也知他有話要說,隻靜靜的。一會兒炳星笑道:“黃女士,我聽得一個好消息。”葹因看著他說:“什麼消息?”炳星說:“請你恕我,仿佛是關於你和衛先生的事呢。”葹因問:“什麼事?”炳星道:“正要問你呢,你倒問起我來。”葹因低頭不語。炳星不知她是什麼意思,坐過半天便站了起來,來回的走著。自己口裏微吟道:“……蘭心玉性,試語還難……知音何苦輕瞞?者溫存隱秀,慧思華年……”葹因聽著便悄然道:“倒不是我‘有珍重千般’,論理先生原不該問我這些事,而且我也不配‘溫存隱秀慧思華年’這八個字。”一麵說便自己翩然的下階去了。

炳星愕然半天,自己知道失言,卻也不肯留她,隻自己上樓去。到門口聽得樓梯響,仆人送上一封信。拆開一看:

薛博士:

本會通過聘請先生做文科學長。久仰先生清才碩學,必能為新立的杭州大學立下很堅固的根基。其餘的事,日前已由間接方麵接洽,請先生千萬不要推辭。耑候回玉,以便早日送上正式聘書。

杭州大學董事會

炳星看了,一霎時忽然決意要去。便沉思的坐下,寫一封很婉轉的信辭了王校長。又寫一封允就的信給杭州大學。以後便拿起將完的書稿來,下樓去請若蕖來,要在今夜趕完。他也不說要走的話,若蕖看那書本已將完,也便不介意。

葹因回到自己的樓上,心中十分的不快,不覺憶起病中的光景來——那天在床頭和若蕖拆閱了炳星的信,他戀別的意思,都寫在詩裏。那片紅葉,更付予她以甚深的思索。這時忽然覺悟到炳星實是自己“理想的他”!他去後的第三天,希提又來討消息,自己叫他明天來,夜中臥在床上默想,朦朧睡夢之中,似乎炳星站在旁邊。低低的喚道:“葹因!休要為這問題煩慮,日後自然有個美滿的收局。”忽的驚醒了,夜涼如水,夢境模糊。第二天想來想去,便把希褆決心的回絕了。炳星那裏知道這些情景,可恨他還這般的試探。她呆呆的坐著,望見對麵樓中的燈火,炳星正和若蕖又說又寫,心想我也不去幫他的忙了。他是怎樣的矯情嗬!

次早炳星將趕完的書稿和信一塊兒送去了,便進來見了黃先生和夫人,說:“我本想昨夜來告辭,恰巧你二位又不在家。我已應了杭州大學之聘,今天的晚車便須南下,這些日子深蒙優待,又蒙施因女士幫我不少的忙,真是十分感激。”黃先生和夫人都出其不意,連忙說:“何必急急,我們也須預備餞行。你為何早不告訴一聲!”炳星笑道:“我們世交何須客氣?杭州大學開創伊始,一切課程,都待我去安排,是刻不容緩的。盼望以後再能來拜見。”黃夫人說:“到家千萬替我問令尊令堂好,請他們過年一定來玩玩。”炳星答應著,又問:“葹因和若蕖兩位呢?”黃先生說:“她們一早就出去了。多半是學校裏有什麼集會。”

那天午飯的時候,黃先生預備了酒肉,和他餞行,隻夫人和他三個人用著飯,說了些別離的話,飯後他叫人將行李送到車站去,自己卻在園裏,等著葹因和若蕖回來。

新開的桂花底下,清香裏他自己坐著,不多時隻見她們兩個人從門外進來,他便迎上去。三個人在石椅上坐下,炳星也不說走的話,隻談些開會的事,談起演講的題目,炳星說:“第一天是‘哲學問題’,第二天是‘文學民眾化’,最後的那一天是‘青年與婚姻’。”若蕖因問:“薛先生對於最後的問題有什麼意見?”炳星道:“我那裏有什麼深的觀察與經驗,隻不過就著理想說罷了,我主張的是理性的婚姻,戀愛是根基於理性上的。兩方麵相互的覺得自己的婚姻,不僅是為家庭的幸福,而且能為社會造幸福的,因著前途可成就的功業,所以兩方麵有永久互相幫助的需要,這樣是以婚姻作一種建立事業的手續,這自然難為一般普通人說法,不過知識階級的人,應有這樣的理想。至於辦法,在這過渡時代,自然先應有家庭方麵的讚成和嘉許,才是完全。像那些兩方麵盲目的淺薄的戀愛,不顧家庭方麵,隻憑自己一時的情感,我是絕對不讚成的,你們看著怎樣?”葹因看他侃侃而談,神采飛揚,不覺暗暗傾倒,隻聽得若蕖說:“既如此,薛先生何不再著一本專書,討論些家庭社會問題,我們再幫一點忙,也可長些見識。”炳星微笑道:“著書嗎?隻索到南方尋助手去了,我一會兒便要離此了。”這一句話好似平地疾雷一般,葹因和若蕖都呆了。若蕖手裏的書不覺掉在地下。炳星心裏也自難過,便上前拾起。三人暫時不言語。

仆人從花外叫道:“劉小姐,有你的電話呢。”若蕖隻得站起來,匆匆的去了。炳星和葹因對麵站著。炳星走進一步,說:“黃女士,恕我昨天的冒昧,我昨夜閉門思過,也隻有一走可以謝罪。恰巧杭州大學又來聘我,所以我隻能將貴校的聘請辭卻了。來年夏天,如有機會,或者還可以相見。”葹因默然無語,半天後,說:“昨天的事不必說了。感謝你剛才無心的指示,婚姻問題,是應當以前途事業為標準的。我隻有一心一意,這一心一意,現在也不能說,這便是答複先生昨日的問題。先生走,我也不能強留,總是我們招待不周……”炳星連忙要解釋,葹因止住他,又說:“先生去後,如有工夫,請還時常從信中教導我們,我寂寞得很,得信便是唯一的慰安……”炳星看她這種樣子,心中十分的難受,無心的從樹上折下一枝桂花來,拿在手裏。便道:“我本不敢盼望和你通信,你如允許,也是我唯一的慰安了……”這時仆人來說:“小姐,衛先生來了。”施因點一點首,隻不動身,炳星道:“去見他吧,或者他有什麼要緊的事。”一麵又笑說:“我怎麼折下一枝花來了。”說著將花遞在葹因手裏。施因接了花,仍是不動,炳星自己便走了,回頭說:“黃女士,再見了!——我叫他到這裏來罷!”葹因點頭說:“也好!請你等一會,我還送一送你。”炳星便走向花外去了。

希提迎頭遇見炳星,炳星握住他的手說:“希褆我正要找你去!你大喜嗬!”希提聽了,急著說:“那有這麼一回事!”炳星道:“到底怎樣?”希提便拉著炳星坐下說:“她還是推辭,她說自有‘理想中的他’,我問她‘理想中的他’要怎樣的人物,她也不說,這不合我太為難了麼?”炳星抬頭望天不語,希提見他沉思,便又低聲說:“先生,我聽得劉女士說你們兩個很相愛的呢。”炳星心中一震,看希提無主可憐的樣子,便決然的站起來說:“希提君!我便說了,我和黃女士互相了解的心,是比和別人的深一些,也許這就是相愛。但我相信,我們從來沒有一句關於愛情的話。所以如此,隻為我萬分小心,不肯來侵你的地位。一切交付你了,你向前奮鬥罷!你知道我為此現在就要離開這裏了麼?”希提愕然仰視,也說不上話來。炳星又說:“我已將貴校的聘書辭卻了,去就杭州大學,也是為著你們。我四點鍾便要離此了。我們再見罷!”希褆堅握著炳星的手,感激和欽佩的意思都呈現在他眼光之中。炳星說:“上後園去吧,黃女士等著你呢,不必送我了。”希提才慢慢的站起來,看著他匆匆走去。

若蕖打完電話回來,看見炳星自己走來,因問:“葹因呢?”炳星說:“衛先生又來找她,他們說著話,我自己就出來了。”若蕖說:“我剛才聽得黃伯父說先生要到杭州去,真是走的太急一些,叫人未免……”炳星看著她,便道:“別離原不是太難堪的事,我自幼四海為家,總不覺得怎樣,也許過年夏天我還能來此一行。”這時黃先生和夫人也下來,四個人一同走到門口,車已在那兒了,黃夫人因問:“因兒呢?怎麼不來送一送薛先生。”若蕖說:“她和衛先生在那裏說話呢,等我去叫他們去。”炳星忙道:“不必,”自己隻站著。又談了半天,看表隻剩十五分鍾。不能再等了,隻得悵悵的摘下帽子,和黃先生,夫人及若蕖說一聲再見,若蕖淒然的伸出手來,炳星和她握一握手,便上車去了。

到了天津,因為他愛海景,便要從海道走,等船的時間,隻遊覽名勝,有一天到了一處古寺,自己坐在禪院裏,寂然無人,鳥鳴葉落,隻覺此心清極。在那裏默坐了半天,又走進禪堂裏,猛抬頭看見一副對聯是:

“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忽然想起在京時若蕖笑他太“默默”了,葹因道:“薛先生是取‘石不能言最可人’的意思,也未可知。”三人一時笑了—往事都成陳跡!他不願意再想,便轉身出來。

海上的黃昏,他隻拿起笛兒來吹著,再看一看晚霞,又寫些對於文學係課程安排的意見,這幾天不覺的消磨過去了。

到了上海先回家去,他的父母很喜歡,說了就杭州大學的聘請,更是合意。談到旅行,談到黃家的事,他隻略略的說幾句,把華北大學的邀請,一字不提。他打算在家裏住過一禮拜,便到杭州。

一天早起,枕畔接到北平的來信,是葹因寫的。

炳星先生:

匆匆的別,竟欠一送,不勝惆悵。

若蕖說那天在門口送先生,先生提起要從海道走。想海上的月一定是好的,憶起先生說最愛看海上晚景,這回有什麼詩麼?

若蕖又到她姑姑家去了,一星期後我們便又上學。

閑暇時請不吝賜教。父母親囑筆問府上意好。

黃葹因

他無聊的反複看著,一麵坐起來。早飯時便將信給母親看了。母親因問:“葹因怎麼樣?我記得她很美麗聰明的。”炳星隻含糊的答應著。母親注視著他,也不言語。

到杭州去了,公事忙得很,倒把一切的思想都拋撇了。偶然回到上海去,父母親都說他瘦了。勸他休息休息,他倒不願意。看著自己的設施,進行得非常順利,也自喜歡。

忙裏的光陰,已到了年底。這幾個月中接了希提和施因若蕖不少的信,他多半將三個人的回信,寫在一塊兒,也是慰安希褆的意思。此外個人的信,很少寫。有時矯著心腸,竟置而不複。

年假中回家來,除夜酒後,父親出去了,母親和他圍爐坐著,母親和他談起說:“你年紀也到了,也有職業了,單身獨處,究竟不是回事。你對於婚姻問題,到底存著什麼意見?”炳星見問便注視著爐火,沉默了一會,說:“沒有什麼意見,一時也談不到這些事。”母親道:“你總是這一句話,你若再不表示,我們就要作主了。上月黃伯父來了……”這時炳星抬起頭來看著。母親又說:“他提到你時,似乎十分的歡喜你,又說你和葹因很有感情。你父親和我也十分的愛葹因。既是你們很好,為何在北平時,不就辦了?”炳星聽著便說:“千萬不要急忙。我和葹因原是很好,但還有些別的事。”說著便把希提的事都告訴了。母親沉吟了一會,便問:“你說要怎樣呢?”炳星道:“我想等到葹因對於希褆或允或拒,有個明了的表示時再說。”母親點一點頭,又談到別的事上去。

十二時他回到臥室,燈明人靜,他因著方才的談話,很覺得悵惘,酒後心緒潮湧,不知不覺的握筆伸紙寫起信來:

葹因女士:

半年中接到好幾封信,還有慰我寂寞的書!我在物質上真不寂寞嗬!我事業進行的順利,出乎意外,你應當為我道賀!都沒有好好的回答,是不能寫呢,還是不願意寫,我不自知。

人生真短促嗬,我自有知識以來,隻在枯燥的理性中討生活,有時真覺得無趣味,有一天在西湖看見幾個孩子泛舟,竟使我淚下。我無有弟兄姊妹,隻索顧影自憐了。

在京時和你和若蕖希提一塊兒討論,遊玩,何等快樂?更蒙你們待我介於師友之間,在這裏學生很多,隻為工作的關係,反難有閑暇的聚談,他們見我有時很拘束,不敢縱談,也是憾事。

半年來忙得很,腦筋很弱,我想再為教育界奔走幾年,索性遁世去了。遁世而出家,是我所不讚成的。無論如何,一日在世,一日須為社會盡些義務。我想到要看守燈塔去,倒是一個安身之所。又清淨,又避人,又對著大海,是一種職業,白日還可以著書。這樣為自己為社會是麵麵具全。如你們在閑暇時,能到這孤島上看一看寂寞的人,就很感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