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炳星拿著一小本冊子和鉛筆,背倚著仙人座的岩石上出神,絨絨的青草,無聲的伏在他腳下,不斷的遠山和河水,都陳列在這下臨無地的岩前,他算置身在最高處了。
他不是做詩,更不是畫遠景,是正在預備明天到華北大學演講的稿子。這時他被山光水色所奪,也忘了寫,隻默默的望著,青年人的前途,也和這無盡的平原一般的遙遠麼?
夕陽斜了,聽得岩下馬鳴,他忽然想起今晚必須趕進城去。一手握著鞭絲,一手拿著冊子,三步兩步跳下岩來,解開了樹上的馬韁,縱身上去,馬蹄得得的走了。一麵口裏微吟道:“為嫌詩少幽並氣,故向冰天躍馬行”。
第二天早起,他在旅館裏,正對鏡係著領結,一麵還想著一會演講的言詞。門開處侍者進來說:“有一位王先生要見,是從華北大學來的”。他想起是華北大學的王校長,忙說請進。兩個人握過手相對坐下。王校長問說:“薛先生西山之遊有意思嗎?”炳星笑道:“很有意思,北方的山川,畢竟和南方的不同,真是雄偉壯美。可惜時間太短促了。”王校長道:“如先生今夏在這裏著作,遊玩的日子正長呢!”炳星點首一笑。看看表便道:“時候到了,不如走罷,馬上倒可以談一談話。”
到了華北大學,走入禮堂,黑壓壓的坐滿了男女學生和來賓。王校長先上台去介紹了,那些想望豐采的人,都鼓掌如雷,掌聲裏,這少年英俊的薛炳星已在台上和大眾鞠躬。
他的演說詞,人人傾倒,不但辯才無礙,而且態度非常的從容而鎮定。不像別的少年演說家那般浮囂。
演說完了,又從掌聲裏下台。便有王校長和許多名流過來和他握手。還有些學生也過來和他談話,他一一的招呼了。末後又到招待室裏,他便同王校長說:“我還要到父執黃燕可先生那裏,但我忘記了他的門牌,你可知道?”王校長想了一會道:“我認得他的門口,卻忘了是幾號。不要緊的,黃老先生的女公子施因,是我們這裏的學生,不妨請她來問問。”一麵便喚仆役,去看黃女士走了沒有。
炳星這時忽然想起,他母親曾對他極口的誇過黃燕可先生的女兒,也許就是葹因了。正想著,仆人已帶進一個女學生來。淺蘭色的衫子,黑色的裙兒,都襯出她那亭亭玉立的豐神,炳星微微的失驚,不但這仙樣的影子,是他目中第一人,而且好像是那兒見過似的。
王校長介紹過,便問起,葹因微笑道:“是的,父親早晨曾說過,要叫汽車到旅館裏去接的,恐怕先生初到不認得道。”炳星道:“不必客氣,令尊下午在家嗎?”葹因道:“一定在家恭候。”說著便告辭出去了。
炳星回到旅館裏,正用著午飯,侍者又來說:“黃宅的汽車來接了。”炳星便匆匆的換過一身衣服,出來上車。
車停了,車上的仆人,帶他進去,繞著白石的小徑,到了一所滿紫藤蘿的樓舍,向右的門便是客廳,他欠身進去。陳列極其精雅,牆上一麵大鏡子,他抬頭照著,又撫了撫自己的頭發。
黃先生和夫人一同進來,他連忙過去相見了。黃先生讓他坐下,和夫人兩個問他好些事。又說:“你父親來信叫我招待你,你在外頭住著也不方便,不如搬到我家裏來,西邊的樓上,臨著花園倒是很清爽的,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他連忙站起來謝了說:“難得伯父費心。”黃夫人也問:“先生在北方可住多少日子呢?”炳星道:“本來我的旅行,到此已是終結了,打算三天後回去,今天華北大學王校長和我說,要我在這暑假幫忙編一點書,或者為此耽擱,也未可知。”黃夫人道:“如不嫌這裏太狹隘,就請多住下罷。我們的施因也很喜歡有個知識階級的同伴。”黃先生同說:“她也在華北大學……”炳星微笑說:“今天已見過了。”黃先生說:“她常讀你的文章,很敬佩的,你如在此住著,要時常教導她。”炳星笑道:“豈敢!女公子的清才,我久已聞名了。正想請她教一教我呢!”
坐了一會,炳星便告辭回到旅館裏去。黃夫人留他說:“不必去了。一會兒我們差人去取你的行李來。”炳星道:“還有些事,而且東西也須清理清理。我騎的馬是王校長的,也得送回去。”黃先生說:“你喜歡騎馬麼?我這裏也有馬。你什麼時候要用,隻管呼喚好了。”炳星答應著。
幾天後,炳星便在黃先生的西樓上了。樓下便是圖書室,樓外四圍的物景極好,他心中很喜歡,便寫信報告了父母。那晚上晚餐時和黃先生,夫人,和葹因同席,又重新見過,談得很投機。飯後黃先生,夫人和他一同出來,坐在廳上,望著新月。葹因自己在外院假山上摘花,他從園門內看過去,忽然好像起了一層很淡遠的回憶,隻想不起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他每天早起看書,樓下圖書室裏存書很多,可作參考的資料,——他還每每翻著葹因看過的,都畫著紅線,他發現了許多她超越的見解——,黃昏時便出去騎馬。葹考事正忙,甚少和他會麵。
這一天早起,站在欄旁,看見葹因和一個穿淺綠衣的女子,一同坐在園裏石椅上,說著話兒,抬頭看見他,便笑道:“薛先生起得好早嗬!”他也笑說:“黃女士考事全了嗎?”一麵說便下樓來。葹因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劉女士若蕖。”若蕖微紅著臉和他欠一欠身,葹因又說:“她暑假裏也不回家去,就住在這裏,我們又多一個同伴了。”
不覺住了一個多月,他和葹因若蕖一天一天的熟識了。她們常常幫助他找參考書,更能輔益他許多的意見。若蕖也是一個很有學問的女孩子,皓齒明眸,很有動人處,性情更是非常的活潑。
這一天他從晚餐會回來,天色已暗了。進門來葹因和若蕖對坐在台階上,微風吹拂著她們輕綃的衣裳,他走上去,她們都笑著問:“薛先生今天到那裏去了?”炳星說:“一位朋友請吃飯!伯父和伯母都不在家麼?”施因說:“他二位到劇場去了,也是被人請去的。”炳星微微的中了酒,涼風一吹,覺得站不住,隨手拉過一張椅子,就坐在階下。若蕖忽然笑說:“薛先生襟上的那一朵黃薔薇,鮮豔得很。”炳星低頭一看說:“也是席上帶來的。我從來不愛戴些花兒,送給你們罷。”說著取下遞過來,若蕖先接過,在手裏聞了一聞,便戴在頭上。炳星抬起頭來,隻見葹因看著他微微的笑了。他忽然心裏不自在起來,便站起來說:“我有點兒頭暈,不奉陪了。”說著自己走了,還聽見葹因在後麵說:“薛先生,小心點花盆兒絆著腳。”他也不答應,就上樓去了。
第二天,他下樓吃飯的時候,仍覺得胸口飽悶,隻勉強支撐著。葹因和若蕖也下樓來,三個人仍和往常一樣,隻是若蕖似乎有點不自然。炳星隻淡淡的和黃先生談些著書的話。飯後自己騎著馬出城去。馳騁了一會,覺得好些,馬上得了許多詩句,便都錄起。在村店裏胡亂吃了午飯,晚上看見城頭燈火才進城來。上樓時走到樓邊看見圖書室裏燈火很亮,便推門進去,看見葹因自己在燈下正翻著書。
葹因笑問:“薛先生郊遊快樂嗎?”炳星也笑說:“快樂得很,今天郊外的空氣加倍的好。”一麵說便放下鞭子,也在一旁坐下。葹因道:“若蕖今天一早就到她姑姑家去了,我一人很悶,想起那天我們討論的感情和理性問題來,又找參考書來看一看。”炳星道:無論如何,我主張理性為主,感情畢竟是靠不住的。葹因道:我卻覺得感情是世界上趣味的源泉,但……炳星道:世界上恐怕不止趣味,還有比趣味更永久而堅固的東西,感情自然不可棄,不過必須有理性來裁製它,才能用得其正。施因推開書站起來,一麵笑道:先生說的話,若蕖一定不讚成,她比我更主張感情。炳星道:也許是女子的心理,因為女性本是溫柔綿密的,不似我們常常屈服在理性的權威之下。葹因看著他笑說:我看著也不一定。炳星忽然想起昨夜自己的神情,不禁不好意思起來,隻得也笑了笑,不理會的走到窗前撩開窗簾說:黃女士,你看這一天的繁星。葹因也便走過來,同向沉黑的天空裏望著,一時都不言語。隻有蟬聲,隻有涼風吹麵。炳星忽然覺得不好暗中同立,便說:我今天很累,要早歇著去。一麵說,回頭便走開去。開門時覺得葹因正看著他。
夜裏很大的雨。雨中聽見若蕖的馬車到門。早晨下樓依舊一塊兒談笑,又一同到圖書室裏去寫字。若蕖和葹因都覺得炳星換了一種神情,隻冷冷的好像師長對待學生一般。偶然笑了笑,也很勉強。寫完了,就向她們告辭出門訪友去。
圖書室裏隻剩下她們兩個人,葹因不在意的仍寫她的字,若蕖半天呆呆的,一會兒遲疑地問著葹因道:薛先生今天怎麼了?葹因抬起頭來說:誰知道!也許有什麼要緊的事要辦,也未可知。若蕖搖頭道:不然,我看他似乎有什麼心事。他這人很奇怪,有時很靦腆,像女孩兒似的,有時又很沉默。施因不禁笑說:你倒是很研究他。若蕖不禁紅了臉,正要說話,外麵報說:衛先生來了。若蕖笑著說:葹因!你看希褆又來了。葹因皺眉笑說:你不要走,我們一塊兒說話,省得他又麻煩。若蕖笑了笑,站了起來,衛希褆早已進來,葹因很不自然的起來讓坐。他們隻無目的底談著話。
炳星從樓上匆匆下來,出門站了一會,便到公園去,自己坐在水邊,看著幾個小孩子在池旁弄水,從懷中拿出一本書來,看了半天,也無趣味,呆呆地出神。心想方才在樓中說說笑笑何等有趣,不如再回去吧,何必這樣英雄氣短,想著便一逕出來,途中又買了一把笛子回去。
進門看見先生和夫人正收拾著要出去,看見他笑說:“你來正好,葹因有位同學來了,你去陪他們坐坐罷!”他答應著,看他們上車,便回身進去,隻見若蕖一個人坐在圖書室門外看著書,看見他便笑著站起來。炳星問:“劉女士為何一人坐在這裏?”若蕖笑而不答,自己走下台階來,輕輕的說;“有一位男同學正和葹因說話呢,不便進去。”炳星道:“既如此我們就走開罷。省得一會兒他們出來也是不好。”若蕖道:“也好,我們打網球去吧。”兩個人便走到網球場上,炳星脫去了外衣,拿出球網來,兩個人打著。一會兒若蕖乏了,便道:“歇一歇吧,打得太快了。”炳星笑著便坐在草場上。若蕖也便坐下。炳星道:“黃伯父還叫我陪那同學去呢,我可坐在這裏歇著來了。”若蕖道:“不去倒好。”炳星微微的笑著,不在意的問道:“又是什麼事?”若蕖道:“這衛希提也是我們班裏一個高材生,他非常愛慕葹因,我看施因待他也還不錯,要說希提這個人,總算很好,品學都出人頭地。現在……”正說著希褆和葹因從那邊緩緩的出來。炳星站起看時,希提是一個很清秀的青年,穿著一身綠灰色的西裝,若蕖先笑著喚道:“我出來正遇見薛先生,我們便打起球來,竟忘了去陪你們。”葹因沒有言語,倒是若蕖給他們兩個人介紹了。希褆看炳星穿著白色襯衣,黑發散拂在額上,那一種瀟灑活潑的態度,和台上講演時又自不同,便連忙過來握手。炳星一麵和他說話,一麵拭了拭額上的汗珠,穿起衣裳。施因自和若蕖在球場的那一邊走來走去的說著話。炳星也不理會,自和希提談著,覺得他應對之間,十分的敏悟豪爽,心中也是敬愛。兩個人坐在石椅上,談到黃昏,炳星留他吃了晚飯再走,希提卻心不在焉的隻管推辭,炳星隻得送他到門口,看他低著頭悶悶的走了。
晚飯時候葹因也隻無精打采的,炳星倒想出些話來和她們說說。飯後炳星自回到樓上,料想她們今夜不來寫了,自己拿出新買的笛子來,出來坐在欄邊,新月下輕輕的吹著。
葹因今天心裏隻不痛快,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麼理由,本來她很看得起希褆的,但新近以來,覺得自己的理想,又高了一層。希褆不能占領她心靈的全部,是她近來才感出的。又覺得前途是泛泛無著,自己坐在廊下,隻自出神。若蕖看她無言,也便不多說話。忽然悠然的笛聲,從對麵樓上吹將出來。悠揚又婉轉,一折折的高了上去,好像吹入雲端。這時新月下隻有樹葉兒細響,葹因聆聽了半天,回頭看若蕖時,已經淒然無主的淚下。
第二天,微雨,葹因下樓來,說若蕖病了。黃夫人連忙叫請醫生去!這天的上午,炳星本來有約,卻阻雨不能出去。自己偶然走上園裏樹下的小山,隻見葹因先已坐在石椅上,看見炳星便笑說:“薛先生沒有出去麼?”炳星道:“這雨下得不巧了,但一會兒住了雨,還必須踐約。”一麵說著,便站在樹蔭下,葹因出了半天神,微喟說:“薛博士,青年人的前途,是怎樣的渺茫啊!”炳星看著她,便笑說:“黃女士何必如此稱呼?青年人的前途自然是渺茫的,未來的事都是神秘。但我這主理性的人,又要說這話了,抱定冷的理性,向著理想的前途走去,進可以戰,退可以守,總比那主情求近的強多了,尊意如何?”葹因聽著,忽然覺得得了慰安,不禁微笑的站起來,用手摘著山下的樹葉,一會兒回頭笑說:“謝謝!我非常的佩服尊論。冷的理性這四個字,真是……”炳星看她如此鄭重,自己疑惑什麼話又說錯了,不禁慢慢的回想。葹因看他不答,忽然想起若蕖說他有些嫵媚,像個女孩子。便說:“薛先生!若蕖病了你知道麼?”炳星不在意的問道:“我知道了,什麼病?”葹因道:“許是昨夜受了涼了,她聽著吹笛,直到夜深。”炳星笑了笑說:“昨夜的風倒不至涼了人。隻是現在雨已止了,衛先生約我五點泛舟去。你的表什麼時候了?”葹因看表已經五點,便說:“是時候了。”炳星道了一聲晚安,便自己下去。葹因望著他的後影,暗想他何曾不曉事,隻假作不理會就是了。
馬經過“金鼇玉蝀”,炳星望著北海中水田的蓮葉,隻覺得心緒不寧。凝坐了一會,希褆已在船裏,先看見他,便抬頭笑喚道:“薛博士,下來罷,還有點雨呢。”他跳下馬來,將馬韁交給馬夫,自己繞進大門也下船去。小舟慢慢的蕩著,希褆好像要同他說話,欲言又止,隻縱談著哲學問題。最後才談到葹因身上,希提微微的露出愛慕她的意思。炳星隻隨著他說。希褆又說葹因近來性情改變了,待人很落漠。開口理性,閉口理性,不知是什麼意思?炳星心裏一動,便道:“你為何不將這問題提出到她家裏,也許她自己不願意直接的表示。”希提沉吟說:“也是!但無論如何,最好先知道她的一點意思。”炳星道:“那隨你的便,我是沒有經驗的。”希褆看著炳星道:“先生還沒有……”炳星會意,便笑說:“我也和你一樣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學生。”希褆忽然低頭去,好像思索什麼事情一般。
若蕖搬到醫院裏去,炳星和施因很少獨對,倒是希提時常來幫助他寫些書。他和炳星的交情日深一日,這一天若蕖病愈從醫院裏回來,相見歡喜,黃夫人說:“今晚要給劉女士解悶,我已定了一廂在電影場裏了,你們誰願意去?”大家湊趣都說要去。炳星想了一想,便打電話叫希提來,葹因似乎不大願意,但沒有說出,到了晚上,還是四個人去了。
電光滅了以後,希褆輕輕的問道:“薛先生,你理會劉女士對你的神情麼?”炳星也輕輕答道:“沒有什麼,隻是平常的友誼。”希褆笑了一笑,又說:“似乎……”炳星問:“似乎什麼?”希褆過了半天,便握著炳星的手說:“先生恕我冒昧,似乎黃女士和你也很好呢。”炳星自覺臉紅,幸暗中看不見,便說:“更沒有的事。”說到這裏心裏也似乎自己驚醒,便又說:“你千萬不要存這樣思想,滅了自己的勇氣,我一定不能破壞你的。”希褆緊握著炳星的手,聲音很顫動說:“我寫了一封信,今晚便要給她。先生看怎麼樣?”炳星道:“極好,我祝你成功。”說著慢慢的縮回手去。這時燈光已又亮了,若蕖回頭笑問說:“這一本真好,是不是?”炳星胡亂答應著,且和若蕖談笑,掩過不寧的痕跡。
散場已到十點鍾,希提便要先走,炳星隻得放他去了。等車的時節,看見葹因坐在更衣室裏,看信,望過似乎很厚,有幾十張的光景。一會兒車到了,葹因匆匆的疊起信,便走過來。若蕖低問她:“是誰給你的信?”葹因微笑著,也不言語。炳星站的稍遠,便也裝作看不見。
幾天後還沒有動靜。這一天早晨炳星接到教育聯合會的信,請他去演講,地址在西山大學,正合他的心意。若蕖近來對他益發的親密了,他心裏隻懶懶的。又想希褆的事,不知到底如何。不如先出去幾天再說,便進去告訴了黃老先生,一麵收拾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