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雙腳踏著地獄,內心向往天堂——一人·七天·五城(2 / 3)

站在康河邊,水中遊著綠頭鴨和天鵝,我總想給它寫一首詩,或是一首歌。可是湧上心頭的總是徐誌摩的幾句詩,“悄悄是離別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太美的詩句可以承載一段故事,幾代曆史。太美的詩,讓後來有幸來到這景色中的人沒有再多的話可以講,隻有默默地回憶、背誦。

遠遠的,忽然有一群年齡不一的人穿著聖誕老人的服裝向這個方向跑過來。每跑過來一個人,他就會微笑著和你說Merry Christmas!在這樣的小鎮,每個人都以他們獨特的方式生活,無論怎樣,他們都喜歡友好地和路過的陌生人打招呼。他們彼此相熟,以此終老。跑遠的“聖誕老人們”,Merry Christmas!

走在劍橋的小路上,無論是晴天還是雨天,都覺得自己走進的是一段曆史,是和很多書中讀到的名人平起平坐的世界。路邊不時出現的大學辦公室的古老的標牌、各個學院門前形態各異的院徽、古樸斑駁的黑色鐵門、那凹凸不平的狹窄的巷口、那建築物上端在夕陽映襯下熠熠生輝的日晷一樣的鍾表、那往來穿梭的夾著書本的人們……我疑心不小心會遇到像約翰·納什一樣偉大卻相貌平凡的人物,或是在他的領域中呼風喚雨的巨人。可是在這條平常巷陌,在這群宏偉錯落的建築中間,在那個鍍金的蟋蟀鍾顯示的流逝不返的時間中,在800歲的劍橋大學悠久而輝煌的曆史中,那些人自己,也都渺小成了康河的一棵青荇,或是校史書頁間依稀難辨的字符。即便是門前陡立的石碑或是雕塑,也都在風雨中消磨了石刻的名字,隻留下石像背後的眾人評說。

劍橋真的很小。小到不消一小時就可以從城市的一角走到它的另一角,小到你會時而抬頭卻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地,小到你從來不擔心會迷路或是走錯方向,小到半個小時的步行對於當地人來講都是很遠的距離。

劍橋真的很大。大到你很難判斷身邊經過的一處景觀有哪些名人在這裏駐留,大到當你走在學院中看著綠草發呆的時候還可以想象聖誕節後到來的學生是怎樣在草坪上討論你永遠不可理解的問題,大到你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能夠在這裏發現自己的才華、表達自己的思想、完成自己的成長,大到你會覺得在一個街角的短暫停留都可能將你扯回到古老的時間發軔處去,那裏有著一樣澄澈的河水,有著一樣對真理執著的追求,一樣自由卻不散漫的學術氣息。

聖誕節,國王學院的唱詩班又可以將美妙的歌喉傳遍世界。我想象著那聲音,沉醉在別樣的曆史感懷中。

第三站:牛津

從劍橋傍晚飄落的淅淅瀝瀝的雨裏走到牛津清晨燦爛的陽光下,我在那個夜晚背著笨重的行李,穿過倫敦繁忙的地鐵。先前計劃隻在這個小城停留一天,因此當我站在它古老的學院鐵跡斑駁的大門前,或是行走在狹窄的小巷對著過往的行人微笑時,竟然如此貪戀這裏的陽光和空氣。

到達的當晚,在人聲鼎沸的旅店的休息間內,同一位從美國來探親的老人聊天。當時他坐在我的不遠處,正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裏的北極熊捕魚。他圍著一條英格蘭風格的圍巾,穿著厚重的大衣,幾乎是蜷縮在那裏,滿臉都是落寞和滄桑。我們很自然地聊起來。這位同時做著兩份工作賺錢,從遙遠的馬賽諸薩州來到牛津探親的老頭Souren,和我提起他年幼的兒子和他心愛的希臘妻子。他說,他的妻子經常帶著兒子在英國的土地上用小鏟子挖土,起初隻是為了讓孩子開心,後來竟然挖出了很多魷魚的化石。於是他們就握著小鏟子,走了很多地方,挖出很多化石擺在家裏。老人講的時候,手舞足蹈,笑起來簡直像個孩子。

他接著拿出一個破舊的糖果盒,小心翼翼地打開來,裏麵是一張餐巾紙和一本《聖經》。餐巾紙上,是他年幼的兒子用紅色的水彩畫的畫。他翻開那本書,遞給我讓我讀。我記得我讀到There摧s some ways in the world to be significant。But the only way to find the significance of life is when it is close to God。(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方法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有意義。但是唯一的方法就是當這種意義同上帝的旨意相合的時候。)

我問:“那怎樣才能知道自己的想法同上帝的意旨相合呢?”

老人說:“Follow your heart, just follow your heart。”(順從你的心靈。)

什麼是順從你的心靈呢?就是從精致而中規中矩的生活中抽身,把心放逐到開闊的天地中去,尋找你真正希望得到的。我想起在從倫敦到牛津的火車上,我從書中讀到的一句話:“天使的世界是黑白而精致的,凡人的世界是多彩而粗糙的。”Follow your heart,就是從精致的活法中找到一條路徑自由自在地呼吸。忘記手頭攢了多少錢,未來要從事如何繁重無聊的工作,轉而聆聽自己的想法。

旅行,讓我第一次真正麵對自己。不是別人眼中的你,不是任何人期待和塑造的你,而隻是你,你自己。於是,才可以在疲憊的行走中抬頭望變幻不定的雲,感覺到每一步都是如此快樂和充實。才能在陰雨或是大雪中高聲歌唱,在漆黑而寂靜的暗夜裏無所畏懼。才能夠在即便幾天無眠,一天不進食的情況下不停下行走的腳步。從前,我嬌慣我不算強壯的身體,禁錮我思考這個世界的勇氣。隻有在旅行的時候,我的呼吸、我的心智、我的眼耳鼻舌身全部都同自然相通。我的思考能夠同曆史與文明的源頭巧妙地暗合,同那些閃耀在曆史中的卓越的心靈相通。於是,我不再吝惜將雙腳放在地獄,因為隻有這樣,才能夠從逼仄的自我中走出來,任心靈飄向天堂。旅行本身,如同讀書、誦詩一樣,如此享受,如此愉悅,如此自由。

如同那位老人,有自己的信仰,有自己所愛所追求的東西。他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一定要去西藏,去看那裏的天,呼吸那裏的空氣,走進那裏的廟宇,和那裏的人交談。你就會明白,佛教的力量,你也會知道怎樣追隨所想。這個時常去美國的佛寺沉思的基督徒,在十幾年中悟到了所有宗教的相通之處,便樂於講給身邊的人聽。我有幸成為其中之一的聽眾,我感到我同他之間,早已跨越了語言、職業或是國籍的界線,而能夠領會他所講。

談到未來,他執意說:“When you follow your heart and know what ex‐actly you want, when this idea is closely related to God, God will help you。The only thing you should do is to do your part perfectly。”(當你追隨你的心靈,明確地知道你想要的,並且當這種想法同上帝的旨意相近,上帝會幫助你實現它。唯一需要你做的,就是完美地做好你的那部分。)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不再抵觸神的存在,或者說不再懷疑這世間偉大主宰的作用。有些個瞬間,我能夠感受到那股神奇的、不似人力所為的力量。尤其是當一個人,脫離了某種政治語境和意識形態的時候,尤其是當一個人真正麵對自己的時候。

老人神情篤定地說,相信我,如果你真的做到上麵這些,你就不再在乎很多外界的因素。譬如,你擔心在中國有那麼多能講英語懂交際的人,為什麼這份工作偏偏落到你頭上?結論是,隻要你做好你的部分,上帝可以幫助你,那麼它一定就是你的。無論拐多少彎,無論經曆多長時間。

我相信了。因為命運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譬如我當初如何計劃著我的行程,將牛津這一站安排到這一天,住進這一家旅店,恰好無聊到休息間坐坐,恰好看見了這位老人。而他是怎樣規劃自己的年終探親,買好機票橫跨大西洋來到這裏,恰好住進這家旅店,也是恰好無聊到休息間看電視。於是,我們相識、交談、握手告別。

如果其間的任何一個環節,陰差陽錯沒有成行,那麼這次談話就不會發生,那麼我就不會聽他講上麵這些讓我感動的話,產生了一些對現實和未來的新的想法。這些文字,就全部變成無可存在、無處找尋的東西。這也許就是我們一直相信的緣分。

我聽他談佛,談基督,談那間韓國人建的寺廟,談詩,談信仰。聽他講西藏,講曆史,講化石……他說,巨石陣比古羅馬遺留下來的城牆有更多的意義(more significant)。因為後者是政治權力的炫耀和征服,而前者是文明深處永遠的謎,是人與天的對話。

雖然比起荒蕪寂寥的巨石陣,我更加喜歡鋪滿苔蘚、恢宏壯闊的古城牆。我卻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曆史上所有真正意義上的偉大,都源於超越於世、同天地相通的想法,都歸結於人類的終極命運——死亡。而戰爭和征服,成功者掠奪的方寸土地、改寫的一段鳩占鵲巢的曆史,失敗者喪失的自由、在戰火中呻吟的慘痛曆史,都隻能分別屬於一個國家的記憶,都是人類自相殘殺的罪證。

就在那麼一瞬間,我們很近、很近。有時候,你同一個人談時尚談泡沫劇,看似很開心,卻始終覺得空虛。而當有這麼一位老者,在聖誕節前夕,在一個遠離你家鄉的陌生的國度,在一個完全未知的旅行的間隙,這樣安靜地坐下來,同你談他的生活、他的信仰、他的愛和恨。竟讓我覺得無比親切。

他向我要了我的郵寄地址,說要給我寄他朋友的詩集。臨行前,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說:“Enjoy your trip。”我更想把它理解成:“Enjoy your life。”

聚散分合,月圓月缺。總是無常。當我隻身一人,行走在陌生的城市,欣賞不一樣的風景。當我試著不像從前那樣,為每一次離別傷懷哭泣,也不再貪戀每一次短暫的相聚時,我知道我開始麵對自己和自己的生活。

祝福老人,也祝福我自己。

第二天,我背起行囊,閑逛在牛津城中享受那日清爽的陽光,踏著石頭鋪成的街道,走進三一學院安靜的禮堂,想象著一群身著黑色長袍的學生們如何在這裏用餐、禮拜。從爬滿了藤蔓的基督教會學院教堂不算寬敞的入口進入,看著滿頭銀發的老人在神父的引導下誦經、禱告、握別。沿著曲折的樓梯走到科學曆史博物館的地下一層,仰頭看那塊愛因斯坦在牛津大學講座時寫過的黑板。上麵的物理公式隔著玻璃,陌生卻神聖。在街角的一家書店中坐定,翻一翻書,聽幾首音樂。

這一次來牛津,實在太過匆忙。如果有幾個閑散的假日,我一定再去那裏,走進一家咖啡館或是酒吧,要一杯咖啡,聽那些學生高談闊論。或者到古老的Phoenix電影院看一場電影,喝一杯雞尾酒。或者到課堂裏聽一堂也許根本聽不懂的課。或者撐著長篙在附近的河裏遊船、賞景。

期待在這一期一會的生命裏,偶遇更多的精彩,激發更豐盈的靈感,真正追隨內心地生活。

Follow my heart。

第四站:伯明翰

到達伯明翰的時候已經臨近聖誕節,這座鋼鐵鑄成的鋼筋混凝土城市雖然飄著小雨,但還是不能妨礙街上搶購的人群。在伯明翰市中心最著名的牛環購物中心,我感覺到過節的氣氛濃得像化不開的酒,也讓我又一次想念起每年春節和母親一起購年貨的日子。沒有人不期待改變,新年給了我們改變的契機。我回憶起前幾日看的電影New Year摧s Eve中的女主角在跨年的新聞發布會上的一番講話。我不能複述出這段話,可是看那場電影到那裏的時候,我哭了。當我們手足無措地收斂自己的財富,晉升著自己的職位,為微不足道的利益榮耀焦頭爛額,卻透支著自己的健康,忽略那些站在我們身後深愛著我們的家人,同時傷害著每一段原本可以重拾的友誼和感情。回顧過去的一年,總是希望某一個結點我們換一種方式生活,也許會呈現不同的精彩,會有全然不同的體驗和收獲。而如果時間真的可以返回,卻發現我們依舊無法做出抉擇。於是,每一個新年的到來,都成為即將開始一年的起點,見證著過去的喜怒哀樂,也期待著更久遠的幸福。

站在伯明翰擁擠不堪的街角,我看見一位在寒風中拉手風琴的男孩兒。他像是敷衍的琴聲傳達出急切的音訊,他的曲子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就像一個輪回的人生一樣無助。他發現我盯著他看,就躲避開我的眼睛。我自覺失禮,就走入到人山人海中。

這座工業城市龐大而匆忙。時時處處都充斥著商業和工業的氣息,並不是我所習慣和喜歡的。可是能在這裏,偶然找到十年未見的小學同學,讓我感慨頗多。我們靠在沙發上,聊起小時候的事情,誰偷了誰的橡皮,誰揭發了誰的小秘密,誰挨了罵,誰替誰擦幹眼淚……十年,從來少有時間聽一個和你分享過回憶的人給你講這些事情,這些事情也隨著時間的洗刷逐漸淡忘。好多人,說了再見就再也沒能見。好多事情,發生過就記一輩子。我逐漸回憶起那本被老師沒收的《愛的教育》,我至今能夠清晰地回憶起我讀過的片段和書中的插圖。我想起放學的時候父親或是母親就站在街角等我,然後扯著我的手回家。課間就跑去食雜店,花上幾毛錢買一大袋棒冰,校門口還有一角一個的小年糕、各種口味的糖葫蘆、烤雞翅。春天的時候,由老師帶著到公園春遊,幾個好朋友玩一種玩具,把笑聲灑向風裏。那個童年沒有電子遊戲,沒有網絡的侵襲,我們有彩紙和畫筆,有廉價的鉛筆和橡皮,我們喜歡奔跑在春風裏,喜歡公園中的旋轉滑梯。很少覺得孤單,也不用每日都為成績提心吊膽,雖然回想起老師嚴厲的眼神還是有些心有餘悸。我當時喜歡畫畫,買很多畫筆,我夢想有一間自己的畫室,辦一次畫展,成為一名畫家。我曾經在破舊的教案本上寫過一部小說,一部充滿了拚音和錯別字的小說,我想要把它發表。我有一間盛滿了書的房間,每個假日做好了作業,就靠在床頭讀書。我喜歡《悲慘世界》和《福爾摩斯探案集》,那是一個不同於我所想象的世界。我也愛冰心的散文和魯迅的詩。我的床對麵懸掛著一張世界地圖,每天清晨,我都會站在前麵仰望,我想要去南極看企鵝。我喜歡阿爾卑斯連綿的山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