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十年前,我覺得我的世界有無限的可能。雖然我不清楚自己要讀什麼大學,從事什麼樣的工作,和什麼人在一起。可是每天早上醒來,無論是晴天還是雨天,都莫名地快樂。
那時的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一座城市叫伯明翰,不太會講英語,可是我總是覺得十年前的世界竟然是如此寬廣。以至於十年後來到這些城市,看了這麼多風景之後,還是欽羨兒時不甚清晰卻異常堅定的夢想。
對於這座城市本身,如果真的要我說些什麼的話,就是那間吉百利巧克力工廠。清晨時分,陰雨多天的伯明翰終於有了陽光。我坐最近的火車,找到了工廠所在的Stirchley Village。祥和寧靜的小鎮,比起喧鬧的伯明翰市區更加讓我心曠神怡。一路上遇見兩對中年夫婦,都極其熱心地為我指路。說是工廠,可當我走進它的時候才發現這裏完全沒有工廠機器的轟鳴,沒有勞工辛苦不堪的忙碌,也沒有黑煙滾滾。這裏無異於小時候讀過的童話中最誘人的一頁,是我很小的時候夢想過的地方,掛滿巧克力的聖誕樹、一個電動的小車可以帶你穿越神秘的童話世界。展廳的牆壁上印著工廠創始人George Cadbury的幾行話:“If I had spent a fortune in pictures I should not have had it to spend in other ways which seem to me more important。Why should I hang fortunes on my walls while there is so much misery in the world。”(“如果讓我再一次構思如何花費我的財富,我不應該將它以看起來似乎更加重要的方式支付。當這個世界存在太多的苦難的時候,我為什麼要將我的財富寫在牆上?”)展廳的一個放映機上,放映著一段吸引我注意的視頻,創始人George Cadbury的半身雕像似乎是將影子投在屏幕上,和視頻中的一個主持人對話。這個對話進行得饒有興味,似乎是死去的George先生回來了解自己曾經的事業在如今的進展狀況,也貌似是今人給這位創辦者一個不錯的交代。印象最深的,是結尾的一句,主持人對著George投在屏幕上的影子說,“George, I think you should be proud, for we do all above in your name。”(“喬治先生,我認為你應該感到驕傲,因為我們做的這些都是以你之名。”)那語氣,讓我感受到無限的忠誠與敬仰。
這也是我愛這家工廠的原因。它沒有僅僅將利益的紐帶變為捆縛員工的無形枷鎖,也沒有把盈利變成不擇手段的借口。這家工廠,是為了員工,為了社區和城市而運作的,是為了那些在貧困中嚐不到糖果的孩子們建立的。它的溫情,讓你在品嚐到它的產品的時候,仍然能夠感覺到舌尖撲滿的奶香。
伯明翰,這個似乎和純真的童年沒有關聯的城市,因為有了相隔十年未見的老友的重逢,有了這個喚醒我對兒時回憶的巧克力世界,竟然讓我回憶起很久遠的事情,像巧克力濃鬱的奶香,回味無窮。
第五站:利物浦
從利物浦火車站走出來的時候不到晚上六點,天黑得仿佛深夜。在英國的這些日日夜夜,早已經習慣深沉的夜色。加上連綿的冬雨、陰沉的天空,很容易就在一個睡過頭的下午時分起床,發現窗外天色已晚,似乎要入夜了。
我捏著一張從旅遊問訊處要到的地圖,穿過錯綜複雜的街道,穿過人聲鼎沸、煙氣繚繞的酒吧,隨著那些購物人匆忙的腳步終於找到了住所。一身疲憊地倒在青年旅社的床上,十人的房間整晚隻有我一人,從附近機場起飛的飛機聲若隱若現,我竟然失眠了。讀完了手機裏存的幾本書,開始想烤鴨和白菜。來英國將近半年,中國菜永遠都是我的最愛。吃了多少漢堡包、三明治,都覺得家裏的菜最香。後來在夢裏,我吃掉了一碗放了雞蛋和番茄的熱湯麵。以前不屑一顧的食物一下子變成稀世珍寶。
次日,雨依舊下著。阿爾伯特碼頭的風很疾。我走進了默西賽德海洋博物館(Merseyside Maritime Museum)。英國各地的博物館多如牛毛,而且珍品數量龐大,展品種類繁多。無論是國際都市倫敦的大英博物館、自然曆史博物館,還是劍橋小城的各類博物館、畫廊。每個城市必有展現自己城市曆史的博物館,連像蘇格蘭的一些小鎮也不例外。可以從那些仔細收集起來的圖片和精心擺放的展品上,感覺到他們對曆史的珍惜。默西賽德海洋博物館中的國際奴隸博物館(International Slavery Museum)全方位地展示出英國作為曾經的“日不落帝國”輝煌燦爛的發展背後那些飽受摧殘的奴隸們。全館以灰黑色的大理石作為背景,隻有在展品和字跡處打上昏黃的燈光。順著刻滿關於奴隸和自由“宣言”的大理石牆壁一層一層地向內側走,心情沉重低落。每走一步,都仿佛離那個罪惡的奴隸貿易的核心距離又近了一次。每走一步,都能清晰地聽見展廳的播放機中幾個世紀前奴隸們淒厲的嚎哭聲。展館的一角,露出一扇不大的窗,旁邊的提示牌上,寫著從這扇窗戶望出去,“The two dry docks, in front of the Great Western Railway building, were built in the 18th century。Slave ships were repaired in these docks。They are vivid reminders of the horrors of Liverpool摧s slave trading, and monuments to the commercial success of 18th century Liver‐pool。”(“大西部鐵路建築前方的兩個已經幹涸的碼頭始建於18世紀。運送奴隸的船隻就在這些碼頭上停靠、修理。它們都是利物浦奴隸貿易生動的記載,也是18世紀利物浦商業取得成功的紀念碑。”)從滿是雨滴的小窗望出去,真的能看見幹涸的碼頭和附近停泊的船隻。我仿佛一下子就被拉拽回到那個沾滿了鮮血的殖民時代,看著成船的奴隸被捆縛著從非洲押運到英國的土地上,開始他們非人的生活。
在讓人心情壓抑的展廳中繼續前行,高處的電視屏幕上播放著馬丁·路德·金的著名演講。身後是在近代各個領域做出傑出貢獻的黑人的圖片,包括拳王阿裏、南非總統曼德拉、美國總統奧巴馬等等。最後的一塊展板上,寫著:The sun never sets on the children of Africa。(非洲兒童的太陽永不落!)原本用來形容這個曾經繁盛至極,殖民地遍布全球的國度“日不落”,而今和非洲兒童寫在一起。我難以想象其間經曆了多少風霜雪雨,有過怎樣慘烈異常的鬥爭史,有多少人犧牲在種族的歧視和人類互相的殘殺中。我也很難以對等的心情想象,要有怎樣的勇氣,才能裝潢出這樣磅礴的博物館,設計出如此攝人心魄的罪證的印跡。我想起我們犯過的很多錯誤,想起鄰國犯過的很多錯誤,卻都被掩埋在曆史的塵埃中不可考證。隻剩下寥寥幾人撕心裂肺地呐喊著,那呐喊如悶雷、如星星點點的火山岩漿,爆發過,卻如此薄弱無力。
站在利物浦這座城市的這個角落,我開始佩服起這座原本在想象中野蠻和強悍的民族,佩服起他們正視曆史的勇氣。窗外的雨依舊不停,碼頭的船隻大概早已生了鏽,而這座博物館的些許故事,卻留在了我心中。
另一個帶給我不小震撼的是利物浦大教堂。來英國,教堂和城堡寫滿了旅遊景點的圖冊,是遊覽觀光的重中之重。來利物浦大教堂是因為在我簡陋的地圖上,這塊地標占了很大一塊的空間。而當我走到它麵前,頂著風雨小立的時候,才真正被它的龐大所震驚。作為全英最大的教堂,它經曆了從1904年到1978年70餘年的建造過程。在中殿上方有一行粉紅色閃光的字:“I Feel You And I Know You Love Me。”我走到門口磁石製成的一張世界地圖上,將一塊紅色的小磁鐵放置在中國版圖的東北角,我的家鄉,黑龍江的中部。我疑心我是第一個來到這個教堂的哈爾濱人。當然,隻是猜測。
教堂的一角放映著教堂建造過程的影像資料,陳列著修建教堂的工具。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那些看似不顯眼的石錘,竟然可以建造出這樣宏偉的建築。那一塊一塊人工采集的巨石和手工雕刻的塑像可能僅僅占據整個教堂的一個角落,卻說不定要費上幾年的工夫。想象著在教堂從無到有的這70餘年,也不過是一個人壽命的長短。他們揮動著石錘,說不定一揮就是大半輩子。教堂永遠地矗立在那裏,而建它的人卻可能早已不在人世。那一瞬間,我突然領會到人的偉大與渺小是多麼有趣而神奇的悖論。人類在一個機械都不甚發達的時代建造起結構複雜、身型龐大的船隻,橫跨大洋,經曆風雨。在一個可能生命都無可保障的時期,竟然揮著石錘就建造起這樣的龐然大物。而人類躲不過死亡,天災、人禍、疾病,或是戰爭。有的人走了,留下了鋸子和石錘,卻沒能留下名字。留下了為人稱道的大教堂,卻沒能留下一筆可以供後代子孫揮霍的財產。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利物浦人有一種天然的海洋上的野性,如同故事書中的海盜一樣霸氣。可是走在街上,卻時常遇到詢問你是否需要幫助的好心人。在泰特美術館門口的禮品店旁,我被一個胖胖的老人叫住,讓我幫忙懸掛門口的聖誕花環,接著滿麵笑容地說,那會給我帶來好運的。在大教堂門口,一位小夥子跑過來幫我找路,聊起了曼城和它的足球隊。博物館門口的老人耐心地講解每層樓的陳設,還建議我搭乘電梯,由頂層往下參觀。
那一天是雨天的利物浦,可以帶我的思緒回到曆史中去。我期待一個晴天的利物浦,可以把我的想象伸展到遠方。
第六站:領悟
一直想為這篇文章寫一個漂亮的結尾。可是擱置了若幹天,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出。該表達的,在文章中都表達了。想說的似乎也差不多說盡了。外出旅遊,尤其是超過一周的旅遊,多少都有些讓人身心疲憊。那晚在利物浦,失眠,多夢。我夢見的,都是家鄉的飯菜。醒來之後跑到中國城,為了吃一頓中餐。誰知天公不作美,不僅風雨交加,而且幾乎所有的餐廳都在聖誕節放假了。最後終於找到一家,點了一盤白菜和一隻烤鴨,大快朵頤。
旅遊的辛苦,在於你一直在行走,需要不停地適應變化的環境。特別是一個人,背包客的行程,幾乎沒有可以長時間歇腳的地方。前幾日我和朋友聊天,我說做背包客的日子雖辛苦,但是不失快樂。如果弄一個睡袋,就更完美了。朋友笑著問我,為什麼喜歡一個人呢?多孤獨,多無聊。
我當時沒有講出什麼理由。日後,我想,隻有一個人走的時候,你才是全心全意地同環境和風景交流的,因為那個時候,你身邊沒有人可以分散注意力,不需要揣測旅伴說話的內容,也不用勞神協調彼此。隻有一個人,麵對不同的風光,遠望那美麗的天穹,欣賞自己走過的腳步,唱幾首歌,寫幾行詩。隻有那個時候,才是自己最飽滿的時候,才不會在意是不是自己又被看做反常和無聊。
以前常聽人說,人生是孤獨的旅程。而隻有自己一個人踏上旅程,在每個傍晚時分,站在街頭看那些牽著兒女的手回家的行人;在星辰初起的時候,看那些窗簾後逐漸燃起的燈光,才會深切地體會到什麼是“孤獨的旅程”。隻有一張床可以容身,沒有旅伴能夠抱怨辛苦,陪著你的,總是你自己。
那七天裏,因為長期背包給肩膀帶來隱隱的疼痛,因為不停行走,雙腿也變得麻木。而抬起頭,依舊是吸引我的天空,腳下依然延伸著走不完的路。於是,心也跟著飛揚起來……
(該文為浙江大學第十四屆校園文學大獎賽獲獎作品,作者時為浙江大學傳媒學院2009級對外漢語專業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