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暢
2011年9月至2012年2月,我作為浙江大學派出的5位交換生之一赴英國曼徹斯特大學交流半年。利用課餘時間,獨自一人背包旅行至十餘個城市,完成15萬字的寫作,計劃結集出版,題目暫定為《城門外的遊蕩獨行——一個21歲女孩的不列顛遊記和靈魂修行》。
此文寫在旅途中,一半是為青春的熱血,一半是為夢想的踐行。
我突然決定一個人做一次背包客,住廉價的旅店,訂最便宜的火車票,用雙腳走自己愛的地方,將地圖上單薄的點連成一條讓自己驕傲的旅行線路。我不需要再迎合任何人的胃口,看任何人的臉色。不必擔心看法和目光的折磨,也放下很多曾經覺得很痛的回憶。一個人,和這個世界對話。
第一站:倫敦
從曼城出發的那天清早,下起了大雪。鵝毛大雪。北方人見慣了雪,對我而言,卻是第一次見這麼大的雪。我隔著傘,看不見天空,隻能看見雪片。半個月前,我在一片陽光中衝向倫敦。這一次,我在一路的大雪裏回去。
我回憶起那座樣子很像壞掉的奶酪的大本鍾,大約七米直徑的表盤和整個倫敦城比起來卻十分渺小,尤其在夜幕降臨之後,黃色和綠色的燈光映照在上麵的時候,更顯得小而精悍。這座150多歲的老鍾挨過了二戰德國納粹對倫敦的瘋狂轟炸,至今仍然將厚重的鍾聲傳向世界各地。當站在它下麵,偶然間聽見這鍾聲的時候,你會恍惚間覺得那是從很遙遠的時間源頭漫溯而來的聲音,裹挾著曆史的塵埃。
我回憶起當遊船通過倫敦橋或是塔橋下麵的時候,船上的遊客都紛紛向橋上的行人揮手問好,據說每一次問候都可以給船上的人帶來三年的好運。而這樣的問候,讓初冬寒冷的泰晤士河上頓時溫情款款,陌生人也成了朋友。尤其是一個人坐在滿是外國人的航船上,經曆著泰晤士河的黃昏和晚霞,更加覺得那些問候是發自內心的歡迎和祝福。
我回憶起135米高的倫敦眼中俯瞰的倫敦。狹窄而綿長的泰晤士河,渺小的議會大廈,逼仄擁擠的街道以及猶如螻蟻一樣的人影……那是全然不同的倫敦,擁擠而淩亂,沒有想象中的雄偉和壯闊,甚至還帶點兒家長裏短的無聊味道。我想起黃仁宇的“大曆史”,那天河之外的“第三隻眼”。仿佛就在那一刹那,我理解了為什麼說人類第一次從外太空反觀地球的時候起,就開始思考生存本身的問題。因為,高度和廣度,就如同倫敦眼上空的一瞥,改變了那個繁華喧囂的都市,轉而變為擁擠逼仄的縮影,就像很多時候人的處境。
我回憶起聖保羅大教堂門前聚集的抗議者,還有那支在傍晚的冷風中吹奏的民間樂隊。他們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驅逐寒冷,擁抱溫暖。無論是以哪種方式。置身於那座宏偉的教堂中,聽著唱詩班的孩子唱著聖歌。他們的聲音穿透了很多帷帳,那些醃臢的、複雜的、痛苦的、猙獰的帷帳,直抵內心的河岸。那跳動的燭火、受難的耶穌的瘦削的雕像、龐大卻細膩的天花板上的西畫、雄偉而厚實的石柱……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親近神明,似乎真的有神明向內心昭示著什麼。我聽不懂孩子們的歌聲,卻被感動得幾乎忘記自己。
我回憶起大英博物館中陳列的中國展品,一件一件,記錄著這個帝國曾經的強大與另一個國度無可抵抗的弱小。我仿佛就站在這強大與弱小的曆史交織點處,心情複雜得無以言說。我從前說不清很多曆史的淵源,想不通很多深沉複雜的問題,可是當我真正站在它們中間,看著那原本深埋在中國土地中的玉石或是瓷器如今在異國他鄉鋪陳,透過布滿手印的玻璃,我甚至能夠感覺到它們的孤單和無助。
我回憶起英國國家美術館內琳琅滿目的珍品畫作。從中世紀晚期的宗教畫,到文藝複興時期百家爭鳴的文藝畫風,再到17世紀栩栩如生的荷蘭靜物畫、風景畫,最後到20世紀風格各異的筆觸和靈感……有一艘叫做“勇猛號”的老戰船,是Turner的作品。我記住了遠方將逝的餘暉、即將恢複平靜的波浪以及看似鬆散的船體。那朦朧的淡月,那傷感的筆觸,猶如一個征戰沙場的英雄遲暮的哀歎,平淡卻不失惆悵。當我終於找到了那幅聞名世界的《向日葵》的時候,我想起這是我小學的第一幅臨摹原作。我站在它前麵,看著奔突而熱情的油彩塗抹著畫布,亮麗而狂野的色澤似乎將你吞噬,那色澤、那情勢、那種生命力噴薄而出的熱忱,絕非看任何其他複製品能夠替代。我看到了一個抖落著最完美才華的自豪的梵高,一個體會到藝術生命爆發而欣喜不已的梵高,一個把愛、全部的熱血都灑向繪畫的執著的梵高。也許,還是一個瘋掉的梵高。而這個瘋掉的梵高,卻是離天才最近的,離他自己最遠的。
我回憶起威斯特敏斯特大教堂那華麗細致的穹頂,那在燭光映襯下五光十色的帷幔。跟著晚禱的人流,遠遠望過去,都是閃著光的銀發。他們極緩慢地前行,相互攙扶著坐下,卻在聖歌響起的刹那眼睛裏閃著激動而虔誠的光芒。一個中國誌願者走過來,指了指那帷幔的後麵,說伊麗莎白一世就葬在那裏。他示意我挪動一下腳,我清晰地看見了達爾文的名字。據說,英國資產階級革命的護國主克倫威爾被殺之後,頭顱就在威斯特敏斯特大教堂的尖頂上懸掛了60年。這座巍峨的教堂,終於在幾個世紀之後回歸到寧靜祥和。聽著晚禱的歌聲,走過莎士比亞、狄更斯、哈代和牛頓的墓碑,我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種偉大的神力存在。這是一年前的我無可想象的。
那是我和倫敦的邂逅。不算美,還有些倉皇無措。我時常戰戰兢兢地站在倫敦繁忙的地鐵站口,呆望著匆忙趕路的人群,不知道下一站去哪裏。我站在街頭賣唱的小夥子身邊,看著他凍得發紅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卻彈奏出歡快的樂曲,他沒有一絲卑微,淡定的神情讓我覺得他是彈給他自己的,也是彈給我的。
這一次,我站在了白金漢宮的鐵門前,逐漸聚集的人群告訴我,女王士兵的換崗即將開始。我回頭望望那座宮殿,並不如想象中的宏偉和豪華,反而似乎有點兒簡陋。它沒有激發我的任何政治願望或是宏圖遠誌,反而讓我憐惜起裏麵的生活如何苦悶。當鼓號隊在廣場周圍遊行一周,在白金漢宮鐵門內站成一圈,開始演奏的時候,竟然是俏皮的音樂聲。擁擠的人群發出一陣陣笑聲,每曲終了掌聲都會響起來。當天天很晴,我激動地給遠在中國的母親打電話,說,媽:“你聽到這些聲音了麼?這是皇家的音樂。”母親仿佛沒聽見,說:“你吃飯了吧?”
我笑了。母親不在乎我是不是站在白金漢宮前麵,聽見了怎樣美的音樂。也不在乎我是不是在倫敦,見到了我期待見到的名畫。母親隻在乎我是不是還好,是不是吃了飯。
一邊打電話,一邊隨著人潮走到了聖詹姆士公園。悠閑的遊人在湖邊散坐著,湖裏的天鵝、野鴨和白鷗自在地遊泳,草地上跳躍的鬆鼠、奔跑的大鵝……它們不怕人,隻要一伸手,它們就會跑過來要食物。在一片祥和的陽光中,在綠樹清水的輝映下,在這些活潑的小生物的奔跑和嬉戲中,我甚至想變成一隻鬆鼠。我想不出什麼語言來形容那種自在的感覺,我覺得我已經變成了一隻鬆鼠。
總有人問我,倫敦哪裏最吸引你。我,說不出。仿佛就在你踏上那片土地的時候就愛了它很久了。倫敦城裏,好像有很多人、很多地方的影子。你可以找到家、找到朋友、找到很多似曾相識卻不曾謀麵的臉。倫敦寬容著你的癡笨,也諒解你的沉思,它向你的天真揮手,也默默撫平你心頭的傷痛。
《英語詞典》的作者塞繆爾·約翰遜說,如果你厭倦了倫敦,你就厭倦了生活。我的倫敦,就是那特拉法爾加廣場的夜空上飛翔的白鴿,就是那籠罩在霧氣中卻不失亮麗色澤的莫奈的畫,就是一隻古老但仍吱吱呀呀地工作著、疲倦著,卻很快會蘇醒的蒸汽機,就是那隻奔跑的鬆鼠,那一抹讓人忘不掉的晚霞。
倫敦是一筆不錯的浮世繪。在哈羅德奢侈品商店中購物的名流貴族可能會在一出店門口就見到匍匐乞討的乞丐。在最繁華的市中心,當你沉浸在議會大廈的宏偉,遙望著威斯特敏斯特大教堂的雄奇的時候一回頭就被一個一身銀色、牛仔扮相的街頭藝人拽過去拍照,然後伸手向你要錢。泰晤士河沒有波濤的寧靜不時被彈唱賣藝人的琴聲打破,不時被窮畫家放置的畫板同真實的世界割裂。那些在橋上擺弄著幾個小球或是碗,通過讓過路的人猜小球在哪個碗中而掙些錢的無業者,那些徘徊在人群中突然攔住你讓你為無家可歸的兒童捐款,然後在你的衣領上別上一朵紙做的紅花的大媽……
這大概就是倫敦。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步你會遇到什麼人。想象不到這個風景的轉角將遇到怎樣動人的風景,有著怎樣讓人難忘的感受。倫敦的高貴就融化在它俗世的人潮中,那站崗的侍衛呆板得如同一尊雕像,他高貴的坐騎也隻能供來往的遊人撫摸和合影。倫敦的真實就隱藏在它的每一處和抽象的藝術緊密結合起來的想象中,大小不一卻裝潢細膩的各類博物館、藝術館、畫廊,規模各異卻始終親近自然的公園、遊樂場、休閑餐廳。在英國最大最古老的玩具店Hamley摧s中,我看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和一個年輕的售貨員討論哈利波特的魔杖。拿起魔杖,發現也不過是普通的木質或是塑料製成的,並沒有多麼精致和華貴,可是要價卻到幾十鎊。那位白發的老人,也許相信魔法世界的存在吧。這個玩具店中活潑的店員每天都快樂地迎接那些在琳琅滿目的玩具世界中歡欣雀躍的孩子們,他們也愈發年輕起來。走在這家玩具店中,我想到了自己簡單卻不乏快樂的童年,也想起了那個單純卻執著的時代。
走出這些博物館、畫廊或是玩具店,在牛津街的街頭小立,就會在夜空中望見懸掛的彩燈,聖誕老人和禮物,各式的小傘,還有那雨滴……
這是一座相信魔法的城市。以至於那些從你身旁走過的當地人都穿得像一個仙風道骨的魔術師,戴著看起來很呆的魔法帽。
這就是倫敦。每個人在這裏,都能找到屬於你自己的一片星空。
第二站:劍橋
從倫敦的繁華到劍橋的寧靜,隻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臨近中午時分走在安靜的街道上,路邊是一家家小店,賣聖誕禮物的、賣樂器的、賣自行車的、剪頭發的,都是自家的經營,從帶點兒鄉間氣息的店麵就可以看得出來。陽光正好,街上竟然一輛車都沒有,不時有一輛自行車從身邊掠過,遠遠傳來一聲問候。住宅區自家的庭院很小,卻不局促,多半是種上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鋪上白色的細石,門口停著一兩輛自行車。說不上為什麼,這座小城竟然讓我在某一個瞬間想起我的老家綏化。這種奇特而熟悉的感覺,經常在行程中的一刹那從心頭漫溯上來,惹得你駐足回首。這種感覺,更像是自己站在一首詩中間,或是自己成了畫中的一棵樹、一道風景。
從住宅區向市中心走,走過一片算不上廣袤但也確實不小的草坪,就真正走進了劍橋大學古樸的街道、滄桑的曆史。你甚至可以從片瓦紅牆的細枝末節處窺見久遠的影子,傾聽到窸窸窣窣的曆史回聲,也可以從身邊夾著書本疾步走過的行人中感覺到濃鬱的學術氛圍。那片偌大的草坪,在初冬的時節中帶來一陣陣涼風,卻無法阻攔一群男孩子身著球衣奔跑在其中,呼朋引伴,歡呼雀躍。我不懂足球,可是我無比喜歡那些在球場上拚命的男孩子的身影。伴著天邊即將淡去的朝暉和低低的雲朵,我嗅到了什麼比一本書、一次考試更加值得珍惜的,也許是一種澎湃的激情,是青春的熱血。從這個角度講,也許我如同在看一張照片、一幅畫一樣地看足球。
我來劍橋,一半是為了大學,一半是為了看康河。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我跟著老師背,“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初中臨近畢業的時候,我坐在開往煙台的火車上背,“Very quietly I take my leave, as quietly as I came here……”遙遠的康河,在我的頭腦中一直是那個在陽光下璀璨的一抹寧靜,是榆蔭下的一潭清泉,是天上彩虹揉碎之後沉澱著夢幻的名字。而如今,當我踩著隔夜的雨水,接近這條詩中如畫的河流的時候,竟然產生了莫名的神聖感,如同朝拜。站在皇後學院門前的數學橋上,凝望藍得有些深沉的康河。撐篙的老人載著一船的遊客從橋下漂蕩而過,兩岸的樹木枝條下垂及地,盤踞著每一寸寧靜的土地,吸納著優雅的養分。我記得有人和我講,這座數學橋曾經是牛頓不用一釘一鉚建造的,它的每一個圖形都是經過縝密的設計和巧妙構思的。而牛頓的學生不服氣,認為自己也可以建造出同樣製作精良的橋梁,就拆掉了橋身,卻最終無法複原。因此,如今的數學橋是由釘子聯結起來的。
我不想質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我隻是覺得它是真的。就如同我不願意質疑掉落了蘋果讓牛頓發現了萬有引力一樣。我癡迷於這些名人軼事,我喜歡聽人講就讀於劍橋大學的拜倫當初是怎樣調皮,拿掉了國王學院門前雕像手中握有的手杖而換成凳子腿。我喜歡聽他為了抵抗學院不允許養動物的規定在閣樓上養了一隻熊的故事。這樣,當你再回頭讀拜倫的那些詩,讀一個身形曼妙的女子走在美麗的光彩中,讀那個“敢於反抗到底,把死亡變成勝利”的英雄普羅米修斯,讀那想要“像天鵝一樣歌盡而亡”的詩句的時候,你才會脫離很多古板的條框,甚至忽略詩歌本身的韻律,和一個鮮活的生命聯係起來,和那個不刻苦讀書喜歡惡作劇卻性情執拗的拜倫本身聯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