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喇嘛們卻顯然別有心境,不怎麼專心念經。特別是坐在後排的青壯年和少年小喇嘛,有的睜眼瞟看參觀者,有的互相嘻笑調侃,還有的窮極無聊地搖頭又晃腦,站起複坐下,故意把經念得大聲小聲快慢不一。

我的一個同伴對此提出批評,認為這很不嚴肅,於佛的神聖有損。我的疑問卻是:這麼多生命火焰正熾的青壯年,為什麼要選擇這種淸燈守盡的生活方式?

——是真正的信仰和追求使然嗎?

——是一心不二地為佛獻身嗎?

——他們真的認為這是最上乘的生命方式?

——他們真的覺得這是普度眾生的最高境界?

——作為個體,這樣日複一日的空守是否真有價值?

——為了群體,這種年複一年的“勞動”是否真能推動社會的前進?

——而這一切,是他們自己心甘情願的個人選擇嗎?

——他們幸福嗎?

……

我問天問地問神祗,想要在這別有的一方天地裏,尋到一個滿意的解答。不承想,卻被聰明的同伴們好一陣奚落:

“當喇嘛多瀟灑呀。”

“比做農活輕省多了。”

“你問那麼深奧幹什麼呀?”

“韓小蕙你還嫌活得不累?!”

我猛地驚醒了,推門而起,衝出車外。

狂躁的汽車喇叭聲依然號角般地在天街回蕩著。“四麵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想不到天街堵車,竟體味到這樣的境界。

可是我依然在追問,一顆心兒好沉好沉。我就是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越來越不明白。並且為這不明白而日夜不得安寧。

實在是因為生活本身太沉重了,就像這負重的天街,越來越不堪重負!

例子比比皆是。比如就連最優秀的中國人的代表知識分子士大夫,也多多有人喪失了操守。為了利益,男人可以拋棄最溫柔的淑女而選擇悍婦;為了出名,女人不僅出賣肉體還充當精神妓女;為了金錢,男人女人隨隨使便就押上了自己的靈魂——於是文學也喪失廣高尚的精神追求,一個跟頭栽在地上,“嘩嘩啦啦”地兌著水,泡得像胖大海一樣膨脹,然後去賣個好價錢;於是不兌水、不膨脹、不媚俗、不出賣自己、不放棄精神品格的人,反而受到攻擊和貶低;於是我的朋友吳方君,文章、學問、人品堪稱一流的一位大學者,終於慨然棄世,飛升到天國裏去追尋他心愛的文學夢!真不知道太陽什麼時候變成了黑的煤球什麼時候變成了白的?正義什麼時候變成丁被審判者天什麼時候變成了地?真不知道這世界還有沒有是非還講不講理?……

前路在哪裏?誰來拯救世界?我哭天哭地哭神抵,哭啞了喉嚨哭幹了周身的血。終於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來到這天街,向著火山屈膝跪下;踟躇在這生死之界,進耶?退耶?我不知所之!

人類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愛愛恨恨,恨恨愛愛。內心狂躁,內心平和。相互友善,相互殘殺。汲汲名利,淡泊名利。聰明糊塗,糊塗聰明。求助上蒼,求助自己。什麼都想要,什麼又都得不到……

“我們到底為什麼而活著?!”

如果生不能明白的話,那我寧願一步跨過這生死之門,頭也不回地再去追問!

神告訴我說:能鎮定地麵對死亡的人,是英雄。

神告訴我說:能從容地邁過生死之門的人,是英雄加上智者。

那麼,神啊,你可否告訴我:跨過了這天街生死界,人就一定能幡然而悟,增添出三分豪勇五分智慧嗎?

果然如此的話,不白來西藏,不枉走天街,生死之界不再踟躇,我願在這裏永滯——一萬年!

北大山的珍寶

女人沒有不怕蟲子的,在一個寂靜的場合,哪怕是最莊嚴的會場,你突然聽到哪個女人撕心裂腑的一聲尖叫,得,不用說,肯定是被不請自來的蟲子嚇著了。

我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兒,高二年級去學農前,數十次憂心忡忡地跟我說要是讓我們去收老玉米,我可就完了,那些蟲子還不把我嚇死!”

我竭力給她打氣玉米蟲子有什麼可怕的,又不咬人。”“看著惡心!”女兒還稚氣的臉上,還真蒙著一層厚厚的名字叫作“憂慮”的烏雲。

可是,來到北大山森林公園的第一天,我的心弦,竟奇異地被那些生機勃勃的蟲子們撥動了。

北大山森林公園坐落在河北承德縣北大山林場境內。名實相副,進到那裏,就進入了真實得觸手可摸的森林地帶。楊樹、杉樹、鬆樹、桕樹、楓樹、樺樹、栗樹、榛樹、山楂樹、蘋果樹、梨樹……還有叫不上名字的種種樹,成片成片地、濃蔭蔽日地、茁壯無比地、矜持自尊地、古往今來地站立在東山上、西山上、南山上、北山上,周周遭遭的高山、小嶺、丘陵上,神態怡然而又非常有把握地俯視著你一一清澄的空氣中,你立時感到了一種飲啜天地古今精華的壯觀,還有那麼一點點……不安,是的,麵對這麼純淨的大自然,你問詢自己是否也達到了這份純淨的那種稍稍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