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危險的確是有的,而且艱難困苦。這一次我們不是從北京直飛拉薩,而是從西寧乘汽車,過青海湖,走格爾木,翻唐古拉,橫穿整個藏北大草原。這條綿延2000公裏的青藏線,被人稱為“生命死亡線”,連長年跑動在線上的解放軍運輸兵,也一個個談“線”色變。
臨“上線”(青藏兵們的聖語,意為走一趟青藏線)前和“上線”之後,所到之處,所有的人都一臉嚴肅地告訴我們:“一翻過唐古拉就好了。”還口占民諺:“五道梁生了病,唐古拉要了命”,說千萬可不敢感冒,不然引起肺氣腫,搶救都來不及。五道梁是格爾木與唐古拉中間的一個大站,兩者間距也就500公裏,這區區之地就能產生出這樣險惡的諺語,足見事態之嚴重——“唐古拉山口,天街生死界”,還沒上來,我就信了。
同伴們皆很緊張。我呢,說實在話,心裏卻平靜得奇怪,連一絲漣漪也沒起。既然抱定了萬死不辭的決心,那麼就聽憑命運的安排吧,何況,生與死之間,隻不過懸隔著一層薄紙,何時捅破,早晚的事!
人最大的痛苦不在於死,而在於靈魂的不安寧。
三
我還相信,在冥冥之中,有時真的會降下某種神示的。比如就在現在,在這高高的唐古拉山上,在這神秘的天街堵車之中。
昨晚在五道梁,果然是最艱險的位置,所有的同伴都出現了頭痛、心慌、喘不上氣的嚴重反應,一個個靠在氧氣瓶前,有氣無力地吸著氧。可我依然渾無感覺,說爬就爬上三樓,說端就端起一大盆水來,大步流星,身輕如燕。全沒想到現在,同伴們一個個沒事人了,下車又說又笑又拍照去了,我卻突然被這生死體驗擭住,定在車上動彈不得-一莫非,這是神示要來了嗎?
我大氣不敢喘,屏住呼吸,虔敬地等待著。
車窗外,太陽依然照著,白雲依然湧著,亂車依然堵著,司機們依然狂按著喇叭,軍官們依然大聲吆喝著……漸漸地,這一切離我遠去,恍惚中,向我走來了一大群頭發蓬亂、麵色發黑、衣衫
藍縷、目光如狼的淘金者。他們每到初夏,就拋妻別子,懷抱著巨大的希塑,奔這蒼涼的西北而來,企望挖到巨金,結束祖祖輩輩受窮的日子。可是他們哪裏知道,等待他們的,是一鍬又一鍬無望的灰土,絕大多數人的一整個夏天,便是在這揪心的煎熬中流逝走了。
跟這些淘金人就伴的,是一群滿目滄桑的青海農民。他們八九個人塞滿一輛“蹦蹦車”(手扶拖拉機帶著一個小小的敞天車廂)從格爾木向藏北草原進發,去打地鼠。地鼠是在草原上生長的類似田鼠的小動物,有大大的尾巴,每一隻可賣4元錢。農民們要坐上4天4夜,顛得頭不是頭,臉不是臉,連話也說不利落了,才能夠到達目的地。有的車在路上出了事,就永遠跋涉在漫漫黃泉路上!
然而最令我震顫的,還是那些無名的藏民。他們要幹一輩子活,在風裏雪裏苦熬著自己,哪裏有草有水就隨著牛羊遷徙而居。當然最是可怕的還不屬這些苦難,而是那一種祖袓輩輩永遠無法解脫的孤寂,這就必然地會在他們心上重壓著一座座神的大山,永遠要低首下心地匍伏叩拜,長跪不起!我看見他們向著拉薩聖城方向,有的成群結隊,有的飄零一人,急急地趕著路,臉上淌著黑色的汗水,頭發亂蓬蓬地像是乞討人,卻是一絲不苟地一步一磕頭,真正的五體投地,心神俱誠。身體累得搖搖晃晃,臉上卻洋溢著難以言傳的滿足感——一據說隻要能到達拉薩,就是死了也是進入了天堂。因此那些上不了路的藏族婦女,將她們價值幾十萬元的頭飾首飾包成一個小布包,托路人帶往拉薩,捐給寺廟,連名都不留一個。他們和她們都更相信來生,認定自己在大國裏,一定能得到現世苦海裏永遠也無法得到的幸福——生與死對他們來說已全無界限,全無意義。他們從一出生就已“死”在現世中而“活”在天國裏……
哦,古往今來,人類漫漫溯溯的三百六十萬種人生嗬,誰能說得淸個中的道理與選擇?!
四
“哢……嚓!”一個霹靂擊中廣我,我一激靈爬起身,嚇出一身冷汗——我突然明白自己已是犯了一個大錯誤!
那天拜謁塔爾寺,我們恰巧趕上逢七的道場。隻見一大群喇嘛,披著紫紅色袈裟,裹在西北那無處不在的貨色裏,依年齡長幼、地位高低、尊嚴等級席地而坐,打坐念經。他們頭戴著牛首、羊角、馬麵等奇奇怪怪的裝飾,在酥油燈光的搖曳中,在嫋嫋靑煙的繚繞裏,齊聲念著經文。一位有地位的老者坐在前麵,微閉著眼,一臉莊嚴,麵對著一個巨型祭壇,時而給正在熊熊燃燒著的奉木增添一把火焰。許多藏族男女虔誠地伏在地上,額頭緊貼著地,大氣不敢喘,長揖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