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前不久,在令人神往的北京大學,我又一次見到了季先生。這回是在浮動著淡淡書香氣的怡園內,人民出版社在那裏召開《世界文明史》首發出版座談會,作為這部巨型叢書的學術委員會主任,季先生親蒞會場並發表講話。
大約有兩年不見,老人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身體更清臒了,那一襲藏藍色的中山裝,竟形成一種飄飄蕩蕩的感覺,人似乎瘦得就剩下了骨頭。臉色很蒼白,上麵滿是疲憊之色,仿佛力不勝任了似的。腳下也有些蹣跚,一小步一小步地,邁得很小心。同來的張中行先生,比季先生還大一歲,步子卻比他還硬朗,季先生是太累了吧?我的心有點酸了:唉,到底是年月不饒人,世人不應再叼擾老人了!!!
可當季先生站起來講話時,卻換了一個人似的,依然顯示出他的強大。雖還是用一慣的平緩口氣,用詞也還是普普通通,但他一下子就提出了一個重大問題:
我們正在迎接新的世紀,依我看,下個世紀與本世紀不同的,是人類都要具有世界眼光,做一個世界人。我們要問自己:做好這個準備了沒有?
我心裏一震:不知道別人怎麼樣,沒有,我自己反正是沒有,連想都沒想到過。季先生的提醒真有如一支醒世劑,他的意思是說,若不能達到做一個世界人,就無以應付即將蒞臨的21世紀,而要取得這個通行證,作為一個中國人,就不僅需要了解中國文明,還需要了解世界文明,必須加強學習世界文化。哎呀呀,我們整天把“迎接新世紀”“回答21世紀的挑戰”等等掛在嘴頭上,喊得震天響,可是,我們可曾認真嚴肅地、對曆史和對自己都負責任地思考過沒有,“21世紀的要求到底是什麼呢?”“什麼樣的文化素質才能取得21世紀人的認證資格呢?”
沒有,我隻聽說有的媒體宣傳過“懂電腦、會外語、有汽車駕駛執照是21世紀人的特征”,但這些,能說就是文化素質了?和“做一個世界人”比比,天還有多髙,地還有多闊?季羨林先生生於1911年,可以說是世紀老人了。別看老人體力弱了,精力衰了,眼神也不濟了,但“白玉不雕,美珠不文,質有餘也:”劉安《淮南子.說林訓》),內質的強大才是真正的有力量,中國古代早有“風骨”說,這恐怕就是風骨吧?
後來,我在《光明日報》“學者訪談”欄目中,以《要具有世界的眼光——訪季羨林》為題,把“做一個世界人”之說,介紹給廣大讀者,發表後,引起人們對這位老學者的廣泛尊敬。
就是在那次怡園座談會等待開會的前幾分鍾裏,季先生叫人傳我到他身邊。我問候了他的身體情況,他很平淡地表示了一個“很好”。我想起在1998年寫的《虎年抒懷》一文裏,季先生“覺得自己還年輕,在北大教授的年齡排名榜上,我離開狀元、榜眼,還有一大截。我至多排在十五名以後,而且,我還說過到八寶山去的路上,我決不加塞。”如此說話,先生絕不是惜命和怕死,而是正如前麵所說的,他還有許多工作要做。“一直到今天,我每天仍然必須工作七八個小時。碰巧有一天我沒有讀書或寫作,我在夜間往往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痛責自己虛度一天。”想到這裏,我忽然有所悟:原來,思考如何迎接新世紀的問題,不僅是季先生對天下人的警世通言,更是他對自己的勉勵,他還在給自己加壓呢!
坐在這樣的老人身邊,就像被淨化了一樣,心中很有一種高尚感。因為有一種向著大境界努力攀登的激情,迅疾席卷過來,衝擊著久已疲塌的身心,“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是也。
作為《光明日報》的副刊編輯,我已經幹了十多年,先後編過“中華大地”、“東風”、“文薈”三個副刊。今天回想起來,最慶幸的就是能給季羨林先生這樣的一大批大學者、大作家當編輯,經常可以“近水樓台”地精讀到他們的好文章,聽到他們的真知灼見,這無論對我的編輯工作還是我個人的寫作,都收益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