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悔”征文結束後,“文薈”脫穎而出,也加深了季先生對《光明日報》的感情,據他身邊的人告訴我,先生每天必讀《光明日報》,即使是在患青光眼治療時,自己無法讀,也讓家人給念。那幾年,季先生一有好文章,必寄給“文薈”,我們連續發了《三個小女孩》、《我眼中的張中行》、《哭馮至先生》、《悼許國璋先生》、《這個惑你不必解》等,給《光明日報》增色不少。其中《三個小女孩》被《讀者》、《散文.海外版》、《中華文學選刊》等多家報刊轉載,影響巨大,季先生又不說是他自己寫得好,又把功勞歸到我頭上。

《我眼中的張中行》一篇,還要單獨提出來說說。這一篇也是我給季先生出的題目,當時是中國和平出版社約我編一部《張中行精品欣賞》,要求是“名家評精品”。其中選了張先生寫北大紅樓的7篇,想過來想過去,隻有季先生能夠從平起平坐的高度上,寫出張文的神韻。可季先生寫不寫,這回更沒把握了。約稿信再度飛往朗潤園,還附帶有三個“限製”,第一限題目,第二限字數,第三限交稿日期。很快,季先生的文章來了,說是:“這樣‘霸道’的約稿信,我從來還沒有收到過”,頓時把我弄得臉上火辣辣的。

可是季先生筆鋒一轉,又說道:“小蕙出的題目實獲我心,出到我心坎上了……好久以來我就想寫點有關中行先生的文章了。隻是因循未果。小蕙好像未卜先知,下了這一陣及時雨,滋潤了我的心,我心花怒放,靈感在我心中躁動。我又焉得不感恩圖報,欣然接受呢?”

這篇文章中,季先生把張中行先生稱讚為“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寧靜,不慕榮利,淳樸無華,待人以誠。”其中有一大段斷語,是季先生對張先生一輩子文章、學識的高度評價,發表後,竟引來中青年學者、魯迅研究專家孫鬱的電話,非常欽佩地向我稱道季先生的人品。請看季先生的這一段評價:

他的文章是極富有特色的。他行文節奏短促,思想跳躍迅速;氣韻生動,天趣盎然;文從字順,但決不板滯,有時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仿佛能聽到節奏的聲音。中行先生學富五車,腹筒豐盈。他負暄閑坐,冷眼靜觀大千世界的眾生相,談禪論佛,評儒論道,信手拈來,皆成文章。這個境界對別人來說是頗難達到的。我常常想,在現代作家中,人們讀他們的文章,隻須讀上幾段而能認出作者是誰的人,極為稀見。在我眼中,也不過幾個人。魯迅是一個,沈從文是一個,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難得一位大學者對另一位大學問家如此欣賞。我們隻聽古人說道“文人相輕”,又看過了太多的文人互相詆毀乃至“殘殺”,很少能看到互相佩服的,更少見如此之高的評價。季羨林先生把張中行先生的高明之處原原本本告訴讀者,也把他自己對張先生的欽佩之處老老實實告訴讀者,一副甘拜下風的若穀虛懷,於此處,我們便又發現了季先生的一個優點:為人忠厚,品質髙潔。後來,有一次我也聽到過張中行先生在背後讚揚季先生,為歎曰:“人家季先生多有學問呀,季先生可是高明人!”

兩顆巨星相遇,能撞出毀滅,也能碰出火花、碰出激情來。

從那以後,季先生對《光明日報》的感情,竟變得難以割舍了,凡是報社請他參加的學術活動,甭管是文化的、教育的、經濟的還有其他什麼,多忙,多累,他都不推辭,盡量擠出時間來參加,以報知遇之恩——單想想老人已是老樹一樣的高齡,身體、精力都漸漸供不應求,卻還“絕無去八寶山的計劃”,有一大堆學術研究的、文學創作的、教學科研的……工作計劃亟待完成,就能知道季先生是怎樣在慘痛地犧牲自己,為報社默默奉獻。我聽說,遇有別人對《光明日報》提出批評,他也每每站在理解報社的立場上,盡量加以維護,他是衷心希望《光明日報》越辦越好啊!

我常常想,這是多麼君子的一位老學人,對世界永遠抱著感恩戴德的心態,一輩子盡量為他人著想和奉獻,哪怕十分為難、委屈自己,甚或自己吃了大虧,也在所不辭。他心中還永遠沒有求回報的一絲雜念。一旦得人一點好處,哪怕是徒子徒孫輩的小人物,也念念銘記心間,恨不能用如櫞巨筆書寫在藍天白雲之上,讓滿天下的人都知曉,真正達到了“提攜後進,不遺餘力”和“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大化境界。這年月,“君子”是對人的一種最高讚揚了,因為君子已經變得很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