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就明白了天有九重,地有十八層,人有三百六十萬種的含義。
天上人間,換了一個角度,換了一副眼光,可能看得更明白?誰能想象,我們卻在這天街之上,碰到了千年不遇的堵車』LU作為現代人,生活在現代化的都市裏,誰沒有遭遇過堵車的煩惱?有時堵個一兩小時,急得你七竅生煙,最後索性棄車而走。可是這一切比起在天街的困境,不啻小石子之於大泰山。一生之中能夠領略一次,也就歎為觀止。
因為,隨時冒著生命危險。
往前眺望,輛輛堆疊得不能再高、幾乎要把車廂脹破的運輸人卡車,搖搖晃晃地陷在泥濘裏,把本來就細得像鉛筆道似的青藏線,扭曲得七拐八歪,重壓得氣喘籲籲。往後回首,同樣黑壓壓的一大串,也已蝗蟲似的逼上來,滿麵蒼黑的司機狂按著喇叭,表達著耽誤了賺錢時間的躁惡之氣。盡管我們的開道車。嗚嗚哇哇…嘀嗒嘀嗒,十多位肩扛少校中校上校肩章的軍官們前後跑動,大聲吆喝,卻是一點兒用也沒有,這8輛雪鐵龍高級越野車組成的軍車隊,還是被衝得稀裏嘩啦,癱瘓著寸步難行。天街上,仙國裏,一切人世凡間的規矩、紀律、限製,統統被打翻了,權威不見了。
坐在前麵車裏的首長莊重地下了車,照樣沒辦法,隻能等待。我們已經滯住一個半小時,用天界的算法,“上天才一刻,世上已千年”了!
我趴在車座上,難受得幾欲暈厥』胸口像壓著三座大山,即使像負重的犛牛一樣大張著嘴,也還是喘不過氣來。心裏像有九隻貓在抓,惡心得翻江倒海,義欲嘔嘔不出來,想靜靜不下來。渾身上下,一根根血管就像一顆顆小炸彈似的,不時“啪啪!”地引爆,被炸得一陣又一陣心悸,有血肉橫飛的感覺。這一刻,我相信,我的幾個同伴,每人都產生過死或者渴望死的念頭。
此時此刻,死比生來得輕鬆。同這次到西藏,我本是抱定了萬死不辭的決心。蚓迭一點兒也不是誇張,有我的朋友為證。臨行前,我對她說:“如果我回不來,請為我寫一篇悼文。”她哀哀勸我:“既然有危險,就不要上路了。”可是我執意堅行,因為能到西藏朝聖,機會是太難得了,走南闖北二十多年,我一直在尋覓這樣一次機會。更何況,日下正值我麵臨著生命的大困惑,每天每時每刻,都有許多疑問湧到腦子裏,亂糟糟不肯離去,逼得我不得不追問著生命的為什麼?在喧囂的北京,我問過許多人,許多書,許多神靈,均無解。我期待著,神秘的西藏諸神啊,或許你們會給我一個智慧的解答?
然而危險的確是有的,而且艱難困苦。這一次我們不是從北京直飛拉薩。而是從西寧乘汽車,過青海湖,走格爾術,翻唐古拉,橫穿整個藏北大草原。這條綿延2000公裏的青藏線,被人稱為“生命死亡線”,連長年跑動在線上的解放軍運輸兵,也一千個談“線”色變。
臨“上線”(青藏兵們的聖語,意為走一趟青藏線)前和“上線”之後,所到之處,所有的人都一臉嚴肅地告訴我們:“一翻過唐古拉就好了。”還口占民諺:“五道粱生了病,唐古拉要了命”,說千萬可不敢感冒,不然起稀氣腫,搶救都來不及。五道粱是格爾術與唐古拉中間的一個大站,兩者問距也就500公裏,這區區之地就能產生出這樣險惡的諺語,足見事態之嚴重——“唐古拉山幾,天街生死界”,還沒上來,我就信了。同伴們皆很緊張。我呢,說實在話,心裏卻平靜得奇怪,連一絲漣漪也沒起。既然抱定了萬死不辭的決心,那麼就聽憑命運的安排吧,何況,生與死之間,隻不過懸隔著一層薄紙,何時捅破,早晚的事!
人最大的痛苦不在於死,而在於靈魂的不安寧。廠習我還相信,在更冥之中,有時真的會降下某種抻示的。比刨如就在現在,在這高高的唐古拉山上,在這神秘的天街堵車之中。
昨晚在五道梁,果然是最艱險的位置,所有的同伴都出現了頭痛、心慌、喘不卜氣的嚴鶯反應,一個個靠在氧氣瓶前,有氣無力地吸著氧。可我依然渾無感覺,說爬就爬上三樓,說端就端起一大盆水來,大步流星,身輕如燕。全沒想到現在,同伴們個個沒事人了,下車又說又笑拍照左了,我卻突然被這生死體驗攫住,定在車上動彈不得——莫非,這是神示要來了嗎?
我大氣不敢喘,屏住呼吸,虔敬地等待著。
車窗外,太陽依然照善,白雲依然湧著,亂車依然堵著,司機們依然狂按著喇叭,軍官們依然大聲吆喝著……漸漸地,這一切離我遠去。恍惚中,向我走來了大群頭發蓬亂、麵色發黑、衣衫襤縷、目光如狼的淘金者。他們每到初夏,就拋妻別子,懷抱著巨大的希望,奔這蒼涼的西北而來,企望挖到巨金,結束祖祖輩輩受窮的子。可是他們哪裏知道,等待他們的。是一鍬又一鍬無望的灰土,絕大多數人的一整個夏天,便是在這揪心的煎熬巾流逝走了。他們更不知道,即使萬一老天爺開了眼,流出了黃澄澄的金沙,黑心的金霸也立刻就會出現,陰謀、詭計、虜劫、打殺、流血、死亡,也便跟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