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
這曲《黛玉葬花》,纏纏綿綿,淒淒切切,又與蘇州舊街的悲涼格調渾然一體,因而聽起來分外傷懷。然而這會兒,人們卻沒有幾個在傾聽。他們被一個激憤的聲音吸引住。
那是一個粗獷的漢子。身量不高,紅臉膛,強健的肌肉從雪白的的確良襯衣裏凸起,說話聲音奇大。隻聽他說:“要說把咱們中國老少爺們的臉丟盡了的,就數著同治、光緒、慈禧那幾個玩藝兒了。有一年,英國鬼子在上海修了一條鐵路,清王朝花了28萬兩銀子給贖了回來。你們猜怎麼著?贖回來馬上就下令拆掉,說那是妖怪變出來的,對大清王朝有危害I你們說是不是能把人活活氣死?!”
滿座響起了悲憤的咒罵和歎息。不分什麼身份、什麼階層、什麼文化層次,人們的心巾都翻騰著作為個中國人的奇恥大辱。
隻有兩個人木雞似的坐著。那是一對金發碧眼的西方男女。真是巧得很,她來自英國,他來自法國。說句玩笑話,該不會是一支新的“英法聯軍”吧?我把這想法對他們說了。他們大笑起來,邀我在桌前坐下。
英國女士樣子很可愛,雖身高馬大,卻不失嫵媚。臉上閃起動人的微笑,首先向我表示了昔日她的祖先焚燒蘇州街的歉意。接著,話鋒一轉,就津津樂道於她見到的三寸小鞋、水煙袋、鼻煙壺、太師椅……她晃動著滿頭金發,操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一而再、再而三地驚歎著:“啊,這一切,太奇妙了!你們中國的文明,真是古老,令人羨慕……”
冷峻的法國男士卻突然把雙手一攤,不無優越感地拽出一句話:“可惜在現代文明中,你們落伍了!”
我強壓著火氣,不卑不亢地回答道:“你們想必也都了解,中國改革開放的大潮正洶湧澎湃。願意的話,請你們拭目以待!”走出茶樓,天高遠,山蒼翠,水悠長。
陽光跳上平靜的湖麵,把碧綠的湖水,皸染成一塊閃閃爍叫爍的星星錦緞。映在天空上,蒼穹更其明淨。映人鬆林裏,古鬆更加蒼碧映進啼鳥聲,長鷗更加幽深。參觀的人逐漸多了起來,老人、成年人,還有穿著鮮豔如花的孩子。人們饒有興致地從一爿爿商號進進出出,品味著今天,議論著昨天和前大,暢快地笑談著。
蘇州一條街,雖然景物依舊,但已麵目全非了。
聽,昔日末代皇帝的胞弟愛新覺羅.溥傑,當街吟誦起他為蘇州街複原誌喜的詩句:
回首康乾昔曾誇綿繡街南風橋接逕帆影鏡當街疊碧論兵劫荒蕪委草埋今朝輪奐美十億暢開懷不知為什麼,這使我想起了至今滯留在清東陵之中的曆代帝王圖像。你們一個個正襟危坐的最高統治者,聽到你們胞弟的這香歌吟,心下做何感慨呢?這就是曆史。五千年的中國文明發展史。曆史總是向前發展的,人類總是在進步——雖然有時順暢,有時緩慢,有時滯澀得簡直停止了似的。但驀然回首,你會發現,曆史的腳步,其實早把昔日邁過去了!網離開蘇州街的時候,已是燈火闌珊。U型在湛藍的夜色中,浮漆豔彩的蘇州街隱去了,湖麵上平添座玲瓏剔透的水晶宮殿。不見了白日的華豔,此刻的蘇州街,如夢如幻,一片恬靜深邃。
啊,蘇州街.人們認識了你,讀懂丁你,體味了你也就記住了你。人們也告別了你。
再見了!蘇州街你從曆史中終於涅集,那也就會成為新的曆史創造的開端。
1990年11月11日
天街生死界
題記:山在虛無縹緲間,人亦在虛無縑緲問。站在天街上,踟躇生死界。
天街我謂之,在高高唐古拉山上。這是世界最高的公路之一,海拔5321米,再雄健的鷹隼也絕難飛上來。我認定,這裏一定有一道天門,不是什麼境界低下者,都可以隨便進出天國的。
左右兩望,大雪山在兩壁騰舞,朵朵晶瑩的雪花怒放,構成一幅夏日狂雪奇景。空氣稀薄得好似蟬翼,人在雲中,如夢如幻,似癡似顛。
抬頭望,高天似伸手町觸。而一旦真的揚起手臂,方知蒼穹有無限深度。太陽依然掛在頭頂上,像一麵生命的圖騰,如火烈烈,高高飄揚。滔滔白雲硬是回天無術了,恁憑全力抖擻起“連日做大浪”的勇猛,電隻能在膝蓋下麵擁風堆雪,飄飄搖蕩。透過雲隙俯瞰,但見凡塵裏那些奇絕雄健的群山,全縮著身,不再有《江山萬裏圖》的些微氣魄,倏然隻變成一隻隻眯眼打盹的巨獸,懶洋洋地,毫無意義。毫無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