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這些淘金人就伴的,是一群滿目滄桑的青海農民。他們八九個人塞滿一輛“蹦蹦車”(手扶拖拉機帶著一個小小的敞天車廂),從格爾木向藏北草原進發,去打地鼠。地鼠是在草原上生長的類似田鼠的小動物,有大大的尾巴,每一隻可賣4元錢。農民們要坐上四天四夜,顛得頭不是頭,臉不是臉,連話也說不利落了,才能夠到達目的地。有的車在路上出了事,永遠就跋涉在漫漫黃泉路上!
然而最令我震顫的,還是那些無名的藏民。他們要十一輩子活,在風裏雪裏苦熬著自己.哪裏有草有水就隨著牛羊遷徙而居。當然最可怕的還不屬這些苦難,而是那一種祖祖輩輩永遠無法解脫的孤寂,這就必然地會在他們心上重壓著座座神的大山,永遠要低首下心地匍伏叩拜,長跪不起!我看見他們向著拉薩聖城方向,有的成群結隊,有的飄零一人,急急地趕著路,臉卜淌著黑色的汗水,頭發亂蓬蓬地像是乞討人,卻是一絲不苟地一步一磕頭,真正的五體投地.心神俱誠。身體累得搖搖兄兄,臉上卻洋溢著難以言傳的滿足感——據說隻要能到達拉薩,就是死了電是進入了天堂。因此那些上不了路的藏族婦女,將她們價值幾十萬元的頭飾首飾包成一個小布包,托路人帶往拉薩,捐給寺廟,連名都小留一個。他們和她們都更相信來生,認定自己在天周裏,一定能得到現世苦海裏永遠也無法得到的幸福——生與死對他們來說已全無界限,全無意義。他們從出生就已“死”在現世巾而“活”在天國裏……
哦,古往今來,人類漫漫溯溯的三百六十萬種人生啊,誰能說得清個中的道理與選擇“哢嚓!”一個霹靂擊巾了我,我一激靈爬起身,嚇出一身剴冷汗——我突然明白自己已是犯了一個大錯誤!
那天拜謁塔爾寺,我們恰巧趕上逢七的道場。隻見一大群喇嘛,披著紫紅色袈裟,裹在西北那無處不在的黃色裏,依年齡長幼、地位高低、尊嚴等級席地而坐,打坐念經。他們頭戴著牛首、羊角、馬麵等奇奇怪怪的裝飾,在酥油燈光的搖曳中,在嫋嫋青煙的繚繞裏,齊聲念著經文。一位有地位的老者坐在前麵,微閉著眼,一臉莊嚴,麵對著一個巨型祭壇,時而給正在熊熊燃燒著的奉木增添一把火焰。許多藏族男女虔敬地伏在地上,額頭緊貼著地,大氣不敢喘.長揖不起。
可是喇嘛們卻顯然別有心境,不怎麼專心念經。特別是坐在後排的青壯年和少年小喇嘛,有的睜眼瞟看參觀者,有的互相嬉笑調侃,還有的窮極無聊地搖頭又晃腦,站起複坐下,故意把經念得大聲小聲快慢不一。
我的一個同伴對此提出批評,認為這很不嚴肅,於佛的神聖有損。我的疑問卻是:這麼多生命火焰正熾的青壯年,為什麼要選擇這種清燈守盡的生活方式?
——是真正的信仰和追求使然嗎?——是一心不二地為佛獻身嗎?——他們真的認為這是最上乘的生命方式?
——他們真的覺得這是普度眾生的最高境界?——作為個體,這樣日複一日的空守是否真有價值?
——為了群體,這種年複一年的“勞動”是否真能推動社會的前進?——而這一切,是他們自己心甘情願的個人選擇嗎?
——他們幸福嗎?
我同天問地問神祗,想要在這別有的一方天地裏,尋到一個滿意的解答。不承想,卻被聰明的同伴們好陣奚落:
“當喇嘛多瀟灑呀。”“比做農括輕省多了。”“你問那麼深奧幹什麼呀?”
“韓小蕙你還嫌活得不累?”
我猛地驚醒了,推門而起,衝出車外。廠翮狂躁的汽車喇叭聲依然號角般地在天街回蕩著。“四麵邊叫聲連角起。嶂裏,長煙落孤城閉。”想不到天街堵車,竟體味到這樣的境界。
可是我依然在追問,一顆心兒好沉好沉。我就是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越來越不明白。並且為這不明白而日夜不得安寧。實在是因為生活本身太沉重了,就像這負重的天街,越來越不堪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