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何要回蘇門山?我何時再回來?這樣的問題眼前的人居然還能問得這般無辜。我正要發怒,叟按住我的肩,我側過頭,他對我搖搖頭。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眼睛閉上,平複了眼睛再睜開,我笑著告訴他,因為叔夜死了,我再留在洛陽也無意思了。
不用回頭,我也能想到叟在身後不住的搖頭,但我就是忍不住這口氣,他害死了叔夜,還裝成這般無事平淡的樣子給誰看,我無法與他平和地說話。
“叔夜叔夜,永遠都是叔夜,他現今已經死了,你還要念著他多久。”鍾會不甘地朝我怒吼道。
“一生一世,至死方休。”我轉頭堅決地說道,看著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麵容,我突然有了一種報複成功的悲涼感。
鍾會走的時候,他問我,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也念著我一輩子?我沒有回答他,也是不想回答。他還活著,卻問我他死了,我會不會記得他。這樣的人,為什麼死的不是他?
“叔夜覺得《四本論》寫得很好。”看著他的背影,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我還是將叔夜的這句話告訴了他,他隻有淡淡地回了一句:“一個死人之言論,於我已無半點意義。”
一個死人而已,這是他與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回到蘇門山之後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靜得猶如無風時的湖麵,很簡單,很平淡的生活,隻是我對任何事物都沒了興趣。叟很是惋惜地對我說道:“我讓你下山本是想找回原先活波任性的性子,卻不想現在變得如此沉默低迷。”
對此我隻能是苦笑相對。下山之後,我確實是找回了的,在叔夜未死之時,在七人聚集之時,在伯倫,仲容相陪之時。隻是如今,嵇康死了,七人回不來了,那兩人也不在身邊了,他們給我的現在又收回去了。
“會好的。”我向叟保證。“我隻是需要時間罷了,我一定能放下的。”
當年令千萬人膽寒的焚書坑儒,現今也隻是世人追憶之故事,所以時間有什麼事淡化不了的呢?如今不過隻是區區的竹林,隻要給我時間,我一定能放下的。一年,十年,一輩子,總會等到那一天。
我已經沒有了下山的心情,關於他們的事都是叟後來告訴我的。叟告訴我,子期給他送了一封信,上麵寫道,劊子手說,在行刑之時,叔夜讓他殺了他。叟告訴我,曹璺他們留在了山陽。叟告訴我,叔夜死後,名士陸陸續續臣服於司馬昭。叟告訴我,總有一日會輪到他們,竹林根本無法幸免於難。
到了冬季,大雪飄飛的日子,叟告訴我,子期入了仕,而且還受盡了司馬昭的侮辱。這裏是遠離朝堂千裏之外的山野之地,怎麼會連入仕被辱這等細微之事都能知道得這麼詳細,這明擺著就是司馬昭向世人炫耀自己已經降服了當世最桀驁不馴的竹林之舉。不知道子期現在怎麼樣了,我瘋狂地想下山去看看子期,叟卻阻止了我。我想我一生都忘不掉叟當時的表情,那樣冷漠的眼神,像極了冬日終日不化凍結的冰雪。他對我說,意遙,如果你去能有什麼改變,我今日一定不會阻攔你,還會將你送下山,但你前去隻是增添向子期的愧疚之情罷了。意遙,你不能去,向子期現在心裏一定很難過,你就讓他一個人好好靜靜。
春日桃枯,夏日槐敗,秋日菊謝,冬日梅凋。然後又是一年春意來襲,我卻感受不到任何的溫暖,好像還身在嚴寒的冷冬。因為叟告訴我,嗣宗死了,他甚至都沒能看完梅花凋謝的過程。後來,叟告訴我,仲容入了仕,接著,是伯倫。竹林裏麵,除了叔夜的六個人,終於如司馬昭所償,都成了他的人。
昔日竹林暢談天下事,今日朝堂言論不由心。
我們,是真的都回不去了,竹林,是真的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