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從社會學的角度談談如何看待“永遠的反對派”的地位和必要性、重要性。塗爾幹有一個著名的觀點,認為伴隨著社會分工的日益擴大和工業社會的產生,所謂的有機團結逐漸取代機械團結,即以基於分工和相互依賴的團結類型取代以相似性為基礎的團結類型。社會日益成為一個有機結構體,根據結構主義的理論,這個有機結構體中的任何部分都對整體結構的正常運轉不可或缺,在這個意義上,各個有機組成部分本身並無任何等級製,同理,有機社會機體中不同類型的知識分子本身也不應有任何道德或經濟上的等級製。批判知識分子作為永遠的反對派對社會的健康發展意義重大,但這決不可以成為批判知識分子持以傲人乃至表現出高人一等的無端道德優越感的理由,從而有意無意在心目中將自己的地位淩駕於其他知識階層之上,造成自己所致力於批判的新的身份、階層歧視。社會理論中的功能主義理論亦持相同的論點,“社會事項(包括社會群體、階層、階級等)的意義(和作用)取決於它與在該社會中目前正在進行著的其他事項的關係,以及它對整體社會的貢獻”。譬如拉德克利夫-布朗就認為“結構形式的穩定性取決於整體的‘功能統一性’;這就是說,不同部分的相互調適。對社會形式的持存特別關鍵的是‘適應’,這指該社會成員的態度與行為的標準化和相互調適”。這些論述對批判知識分子如何理性審慎地看待自身的使命和社會地位是有啟發的。然而,我們應該保持清醒認識的是,按薩義德的說法:“完全的沉寂或完全的反叛都不可取。”尤其重要的是,批判知識分子需要有自我反思和批判意識。上述的言說很容易在批判知識分子心目中激起一種自我崇高感,這是不能強調過分的。還應記住,完全的反叛並不可取,這也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的社會學主體構成機製得以成立的根本原因。也正因此,我不讚成所謂被招安、收編、馴化等道德譴責意味濃厚的評價用語,就知識個體而言,加入體製、集團或政府的行列的行為無可非議,盡管作為鐵打的營盤應該永不妥協。意識形態反抗不能成為一種不分青紅皂白的習慣性行為,而隻是一種姿態。

三、必須啟蒙嗎?怎樣啟蒙?

然而,這決不意味著文學藝術必然就要關注“國艱民瘼”等所謂的“宏大敘事”,事實上,作家和作品必然處於文化政治風雲的背景之中是一回事,而作家作品有無必要刻意去關注和描寫這些風雲則是另一回事。你固然不妨在作品中體現出自己的現實關懷——當然,如果以詩歌的名義,那還必須以藝術的方式去表現和反映;你也固然不妨以為民請命的知識分子(關於知識分子的話題,往往是一言難盡。不妨參看拙文《試論批判知識分子的必要與可能》等)白任——但你決不可因此就要求別人亦複如是,“己所不欲”,固然“勿施於人”;即使是“己所欲”,亦不可輕施於人。一言以蔽之,你隻能代表你自己的選擇,卻不應代表和幹涉別人的選擇——而且,所謂知識分子對社會道義的自我承擔也不一定非要通過文學或詩歌,積極入世和社會關懷的方式應該是很多的,況且,文學藝術上的美學追求和現實關懷本來就可以並行不悖。尤其令人失望的是,某些所謂的知識分子其實言行嚴重脫節,他們的很多主張其實隻是律他卻不律己,自己來呐喊,卻希望他人去奮鬥和犧牲,就好象把別人推上前線,自己卻在大後方故作姿態地搖旗呐喊,笙歌燕舞,享受別人奮鬥和犧牲得來的果實。固然會有社會分工的不同,然而,那種陽飾崇高之名目而陰逞不可告人之私意者卻實在讓人有些不齒。據說,這種心態有時幾乎成為某些所謂的知識分子的一個通病。如果不身體力行,不踐言踐行——當然,即使你身體力行、率先垂範,你仍然沒有權利去要求別人同你一樣行動,盡管別人可以敬佩你的選擇——大家就會很懷疑你發言的動機了,這樣的表現怎能讓他人相信你的真誠。在我看來,很多事情其實都隻能是一種個體的選擇,不好強求別人。如果說“執己意以為是”(終究還算是比那些“自己不相信卻偏偏要請君入甕地讓他人奉行”的人在人格上高尚些,如果這個信仰確實有正麵意義的話)而強求一律的人奉行的是宗教的原教旨主義,那麼與之相反的就是個體的宗教,但求諸己(當然是指正麵價值)——未能度己,焉能度人?啟蒙、度人等如果僅僅是一種單向(所謂單向,有兩層意思:隻是“我”啟蒙“你”,“你”不能啟蒙“我”;隻是“我”啟蒙“你”,“我”卻不啟蒙[內求諸己]“我”)的傳遞,那就極容易淪為可能會導致專製統治的宗教原教旨主義,而產生種種我們在曆史上屢見不鮮的罪惡。事實上,中國素不缺乏教訓別人的人——譬如所謂的種種居心可疑的社會動員等——,恰恰缺乏的是教訓自己即內省的人,而這恰恰是我所說的個體的宗教的意義。換言之,我們缺乏的其實不是牧師,而是信徒;不是教授,而是個體宗教的教徒。然而,現在很多的知識分子言說卻缺少信徒的精神品格,這不能不說是令人十分遺憾和失望的。所以,知識分子寫作固然可以“獻給無限的少數人”,但這隻是詩歌寫作的一部分,正如其所宣言,決不可因此而抹殺其他寫作姿態的現實取向和美學意義,而這也正是“第三條道路”所宣稱的“獨立性”的精神旨趣所在:“沒有統一的行動綱領,每個人都有適合於自己的寫作方式並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最佳寫作途徑。”(這個在隨後的關於“包容”與“個性”的關係還要論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