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近之,憖憖然莫相知。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遁,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者。益習其聲,又近出前後,終不敢搏。稍近,益狎,蕩倚衝冒,驢不勝怒,蹄之。虎因喜,計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口闞,斷其喉,盡其肉,乃去。噫!形之龐也類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向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黔之驢》
永有某代者,畏日,拘忌異甚。以為己生歲直子,鼠,子神也。因愛鼠,不畜貓犬,禁僮勿擊鼠。倉廩庖廚,悉以恣鼠不問。由是鼠相告,皆來某氏,飽食而無禍。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飲食大率鼠之餘也。晝累累與人兼行,夜則竊齧鬥暴,其聲萬狀,不可以寢。終不厭。數歲,某氏徙居他州。後人來居,鼠為態如故。其人曰:“是陰類惡物也,盜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貓,闔門撤瓦,灌穴,購僮羅捕之。殺鼠如丘,棄之隱處,臭數月乃已。嗚呼!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恒也哉!
——《永某氏之鼠》
凡人之獲謗譽於人者,亦各有道。君子在下位則多謗,在上位則多譽;小人在下位則多譽,在上位則多謗。何也?君子宜於上不宜於下,小人宜於下不宜於上,得其宜則譽至,不得其宜則謗亦至。此其凡也。然而君子遭亂世,不得已而在於上位,則道必咈於君,而利必及於人,由是謗行於上而不及於下,故可殺可辱而人猶譽之。小人遭亂世而後得居於上位,則道必合於君,而害必及於人,由是譽行於上而不及於下,故可寵可富而人猶謗之。君子之譽,非所謂譽也,其善顯焉爾。小人之謗,非所謂謗也,其不善彰焉爾。
——《謗譽》
孔子曰:“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善人者之難見也,則其謗君子者為不少矣,其謗孔子者亦為不少矣。傳之記者,叔孫武叔,時之顯貴者也。其不可記者,又不少矣。是以在下而必困也。及乎遭時得君而處乎人上,功利及於天下,天下之人皆歡而戴之,向之謗之者,今從而譽之矣。是以在上而必彰也。
——《謗譽》
柳子曰:“子誠以貌乎則可也,然吾豈若是而無誌者耶?姑以戚戚為無益乎道,故若是而已耳。吾之罪大,會主上方以寬理人,用和天下,故吾得在此。凡吾之貶斥幸矣,而又戚戚焉何哉?夫為天子尚書郎,謀畫無所陳,而群比以為名,蒙恥遇僇,以待不測之誅。苟人爾,有不汗栗危厲偲偲然者哉!吾嚐靜處以思,獨行以求,自以上不得自列於聖朝,下無以奉宗祀,近丘墓,徒欲苟生幸存,庶幾似續之不廢。是以儻蕩其心,倡佯其形。茫乎若升高以望,潰乎若乘海而無所往,故其容貌如是。子誠以浩浩而賀我,其孰承之乎?嘻笑之怒,甚乎裂眥;長歌之哀,過乎慟哭。庸詎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子休矣。”
——《對賀者》
夫明王之時,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邇,伏者宜遠。今汝之托也,遠王都三千餘裏,側僻回隱,蒸鬱之與曹,螺蜯之與居,唯觸罪擯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遊汝,闖闖以守汝。汝欲為智乎?胡不呼今之聰明皎厲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經於汝,而唯我獨處?汝既不能得彼而見獲於我,是則汝之實也。當汝為愚而猶以為誣,寧有說耶?”凡者也。願以是汙汝可乎?
——《愚溪對》
漁者曰:“向者臣已言其端矣。始晉之侈家,若欒氏、祁氏、邵氏、羊舌氏以十數,不能自保,以貪晉國之利而不見其害,主之家與五卿,嚐裂而食之矣,是無異紗、嶼、鱧、鰋也。腦流骨腐於主之故鼎,可以懲矣,然而猶不肯寤。又有大者焉,若範氏、中行氏,貪人之土田,侵人之勢力,慕為諸侯而不見其害。”
——《設漁者對智伯》
主與三卿又裂而食之矣,脫其鱗,繪其肉,刳其腸,斷其首而棄之,鯤鮞遺胤,莫不備俎豆,是無異夫大鮪也。可以懲矣,然而猶不肯寤。又有大者焉,吞範、中行以益其肥,猶以為不足,力愈大而求食愈無厭,驅韓、魏以為群鮫,以逐趙之肥魚,而不見其害。貪肥之勢,將不止於趙,臣見韓、魏懼其將及也,亦幸主之蹙於晉陽。其目動矣,而主乃傲然,以為鹹在機俎之上,方磨其舌。抑臣有恐焉,今輔果舍族而退,不肯同禍,段規深怨而造謀,主之不寤,臣恐主為大鯨,首解於邯鄲,鬣摧於安邑,胸披於上黨,尾斷於中山之外,而腸流於大陸,為鱻薨,以充三家子孫之腹。臣所以大懼。不然,主之勇力強大,於文王何有?
——《設漁者對智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