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3 / 3)

“就剩下一個人沒來了。”

提前進入妻子角色的蔡淑蘭把床邊吊的瓶子解下準備拿到女廁所去倒掉,她把膠皮管子的一端暫時放到痰盂裏,她說:“你不用說我也知道。”

王維升問她知道是誰。蔡淑蘭不說話,她拿著瓶子的手指有一點濕,她就把瓶子換到另一隻手裏拿著,用一隻沾濕的手指在桌子上寫一個人的名字,尿漬裏浮出三個字:

趙世才

趙世才逸出了正常的軌道,穿著潔淨無比的白力士鞋離開了眾人的隊伍。他解決組織問題遭到慘敗,便一蹶不振了,他已看透在東林師範他的政治生命已經結束,不是他自己失去了追求的信念,而是僅有兩年的工農兵學員生活不給他再度努力以求崛起的時間了,學校裏也不可能再需要他捐獻紅綢被麵做旗子。他不考慮他的白力士鞋潔美無瑕比女生的臉更加引人注目不合時宜——好多女生洗了臉連最廉價的雪花膏都不搽素麵朝天,他每一次刷鞋以後都往鞋麵上搓一種刷牆的白粉,沒有刷牆的白粉便搓石灰增白——卻把政治生涯受挫的原因推到王維升身上,怪王維升的決心詩打敗了他的決心書。他一度發狠打算像王維升一樣寫詩,他把寫詩用到日常的交際中給他的妻子寫了一封詩信,還沒有等他的妻子寄來回信,他又騎著車子回家了。比東林師範兩個班的女生都美的女人在枕頭邊上背誦他的詩,用粗糙的手掌在他的胸膛上拍出呱呱的響聲作伴奏,像有些猴頭猴腦的男人在台子上走來走去地說一段快板,連他自己都覺得詩聲討厭,他遂一舉斬斷了寫詩的念頭。他最早發現了蔡淑蘭跟王維升談工作動機不純,到了有蚊子的時候那種不純的跡象越來越明顯,他簡直看不下去了。

趙世才雖然曾經在他解決組織問題失敗的時候,說過叫蔡淑蘭不用再指望他用自行車載她回家的話,可是他卻並沒有實行激憤時的誓言。到了髒水裏生出第二批蚊子叮到女生的短袖小褂遮不住的地方吸血的時候,趙世才又用自行車載蔡淑蘭回了一趟家。趙世才在平路上故意騎得慢一點兒,讓蔡淑蘭坐得平穩一些,以便能夠想到這是說話最好的時候,秘密的心裏話也可以在這個時候說。蔡淑蘭倒是不停地說話,她知道好多趙世才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老校長寧家喜給教導主任高紫光記下的一本帳,比如白翠芸下鄉實習的時候總是曬被子,就是趙世才聞所未聞的。她還說到了肖正清跟白翠芸談戀愛,加上方惠萍正好是一個“三角”。趙世才單刀直入問她:

“那麼你呢?”

蔡淑蘭在自行車後座上扭身子,說:“我不跟他談。”

越世才說:“我知道你不跟他談你跟王維升談。”

談話很快回到冬天裏去了,蔡淑蘭像下雪那一天說的話一樣,她說她是跟王維升談工作。趙世才彎下腰去狠狠地蹬幾下車子直起腰來氣呼呼地問:

“那麼打蚊子呢?”

蔡淑蘭斬釘截鐵說:“我沒有給他打蚊子。”

趙世才說:“他給你打了,那天傍晚在學校北麵的道上他給你打了一個蚊子。”

蔡淑蘭承認說有這麼一回事,那時候王維升告訴她有一隻蚊子落在她胳膊上,她認為王維升有告訴的時間就應該抬手把蚊了打死,王維升這才打了一下,但是並沒有把蚊子打死,因為王維升落手太輕了。這也怪她,她說過都是老婆給男人打蚊子男人不打老婆身上的蚊子,因為男人下手太狠打蚊子的時候連人也打了。趙世才不滿意蔡淑蘭的解釋,他說一般情況下都是女人打男人身上的蚊子不假,可是也有特殊的情況。他說我就給你嫂子打蚊子,不管蚊子落在你嫂子身上什麼地方,我都能把蚊子打出血來。他緊接著又說家裏要是來一個客人,加上他坐著說話的人就是兩個,要是來兩個客人,加上他坐著說話的人就是三個。蔡淑蘭不明白陪著客人說話與打老婆身上的蚊子有什麼關係。趙世才不等蔡淑蘭提出疑問就說,他跟客人坐著說話的時候老婆就一個人做菜,放下鏟子燒火,燒一把火再操起鏟子,蔡淑蘭老老實實說:

“嫂子可真累。”

趙世才得意非凡說:“累死她也願意。”

蔡淑蘭撲哧笑了,冒著被趙世才扔在半道上的危險大著膽子說:“嫂子真是個賤骨頭。”

趙世才果然不高興了,他借口上坡騎不動了跳下車子,蔡淑蘭也從後座上跳下來以後,他卻又騎上車子慢慢地騎走了。他恣恣悠悠地蹬車子,不讓蔡淑蘭看出吃力的樣子,一直騎到坡頂他才停下來把車子支到路旁,一條腿搭到蔡淑蘭坐過的貨座上休息,貨座上一片溫熱,不是太陽光的溫暖就是蔡淑蘭的體溫。

憑著一趟趟蹬著自行車載蔡淑蘭回家付出的汗水,趙世才以為他最有資格第一個獲知蔡淑蘭的愛情隱秘,蔡淑蘭把最秘密的事情在醫院裏公開卻拒不向他透露,趙世才氣憤至極,堅決不到醫院去,與其說他是拒絕看望讓他政治追求受挫的王維升,倒不如說他是不願意看到蔡淑蘭和王維升共同居住著一間房子,房子裏充滿藥水的氣味擺滿了醫療器械不適合談工作更不適合談情說愛也讓他觸目驚心,氣不打一處來。

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剛剛又回了一趟家的趙世才躺在男生集體宿舍的床上回想頭天夜裏在家裏睡覺的情景。這一趟他帶回了妻子的照片。他把妻子的照片捧在掌心裏仰著臉看,故意讓旁邊的楊洪文也能看見。於是趙世才妻子的照片以班長楊洪文的手為起點,在東林師範文藝班全體男生的手上傳開。男生們的手像一條傳送帶似的,把趙世才的妻子從頭傳到尾,像傳送一條活蹦亂跳的鰱魚。大家終於看見了比東林師範兩個班的女生都美的女人:眼睛像受驚的鳥兒,皮膚像烤糊的地瓜,嘴角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顴骨高聳,有一個可怕的鷹鉤鼻子。照片最後傳到了鄧昌的手上,鄧昌隻看一眼就小聲地作出了評價:

“白給我我也不要。”

好像人家給他女人的照片打算跟他要錢似的。

鄧昌此時顯然又很驕傲了。他差不多像在大集上穿了紅褲衩揮著兩把木頭做的大斧亂跑亂砍的時候一樣充滿了英雄氣概。自從畢令石老師講過幾堂語法課以後,還沒有人像鄧昌那樣對這門奇異的課程傾注了那麼多的熱情。好多人冬天裏去紅槍會起義爆發的地方馱過一天鬆木棒子累得半死以後,就把曾經有過的語法熱情消失了。隻有鄧昌一個人最初激起的熱情長葆不衰,而且愈演愈烈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課程,像每天裏肚子餓了一定要吃飯一樣,李靜樹的課桌就是他飽餐一頓的飯桌。

李靜樹以筆為刀文文靜靜的宰割對鄧昌保持著長久的魅力。從鄧昌的桌位到李靜樹的課桌之間是一條並不寬敞的通道,鄧昌在他的桌位上坐著坐著突然站起來就走,很衝動很凶猛有時候會撞到同學的桌子角上把人家的書本碰翻到地上,鄧昌彎腰拾起地上的書本放到人家的桌子上繼續往前走,連一聲“對不起”都顧不得說,滿臉紅透的樣子不像害羞很像要去打仗,可是他到了李靜樹的桌旁卻老老實實的,輕輕地揉自己身上被桌子角撞痛的地方,他說“真痛”,李靜樹文文靜靜地說他:

“你不會慢慢走?”

他受不了李靜樹這樣跟他說話,他當即把李靜樹剛剛說過的話寫到本子上讓李靜樹分析。李靜樹持筆斷開,用特殊醒目的符號標出“不”字,告訴他這是個否定能願的句子,沒有否定才“會”,有了否定就不會了。鄧昌問她會不會,李靜樹從桌子後麵站起來,把剛剛坐過的凳子往後挪,側著身拐過桌子角,從鄧昌的身體後麵繞過去,在兩排課桌夾起來的狹窄通道口上端直身子直直地往前走,中間的一張桌子離開了南麵的牆壁多占了通道的位置,李靜樹微微側了一下身,沒有把桌子上的書本碰到地上,有根圓珠筆受了李靜樹走過的輕微風力影響在桌子上滾了兩個滾,李靜樹抬手把它穩住,李靜樹走過去以後圓珠筆動了動卻沒有再滾起來。李靜樹走到鄧昌的桌位上坐一坐,伸手拿起鄧昌的另一個本子,像鄧昌一樣握在手裏,沿著鄧昌走慣的路線往回走,用她自己獨有的步態不慌不忙從從容容,走到離開了南麵牆壁的桌子旁再一次穩住想要滾動的圓珠筆,走不出她自己能夠聽見的腳步聲,像一隻不叫春的貓走過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就這樣回到通道頭上,慢慢地轉身,整理一下衣角,側身繞過鄧昌,重新坐到自己的桌位上。她臉上沒有紅暈胸脯沒有起伏,她平靜地問鄧昌:

“你看我會不會?”

鄧昌知道李靜樹是教他重新學習走路,像教著會說話的人學習語言法則基於同一個原理。他紅著臉在本子上寫話:“我知道你嫌我性格急躁。”

李靜樹不回答,卻把鄧昌的話當成一個沒有感情的句子,用一支利筆切割得零零碎碎,讓鄧昌麵對一大堆串連不起來的語言成分,沒有血脈貫流根本不像從人的肺腑裏流瀉的物質。鄧昌不甘心,他繼續寫話:

“你要是嫌我性格急躁我就慢慢走路。”

李靜樹還要動刀宰割,鄧昌把住她的手。急性子的鄧昌來不及再寫,用比鋼筆快速的嘴低低地說:

“你給我回答。”

李靜樹把鋼筆插進鋼筆帽裏慢慢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鄧昌即刻合上本子,氣衝衝準備離開李靜樹的桌旁。他走李靜樹剛剛走過的路線,邁出的步子比李靜樹更慢,不在乎從門外進來的同學等在他的身後著急通過,人家手推著他的後背他也不管,急性子的同學隻好從他身旁擠過去。他伸手穩住李靜樹穩過的同一隻圓珠筆,圓珠筆沒有要滾的意思他也照樣重複了李靜樹的動作。他在自己的桌位上坐的時間比李靜樹坐的時間長,把手裏的本子放下去又重新拿起來,邁著同樣緩慢的腳步走到他離開了似乎很久的地方。他氣呼呼地問李靜樹:

“怎麼樣?”

李靜樹看著他呼呼喘息的胸脯微微一笑,說:“路遙知馬力。”

鄧昌簡直要被李靜樹瞧不起人的態度氣壞了,他就此開始了慢慢的走路,改變了從小學會的走路方式,像李靜樹一樣走不出自己能夠聽見的腳步聲。他身體的衝力依然很大,走進教室的時候會把教室的門撞得很響嚇人一跳,可是他的腳步一邁進門檻就放慢了。他慢慢走正好能看見李靜樹抬起眼來看他,一直看夠能寫完兩句話那麼長的時間。接下來兩排桌子夾起來的狹窄通道,用美術教師羅大光教著大家畫一個演員頭像時巡回指導的步態走過,逗留尋覓,桌子離開了原來的地方,鄧昌也能慢慢地避開碰不翻人家的書本。鄧昌慢走最大的困難倒不是耐不住性子,他隻要不急著早早到達目標,他就能把腳步放慢,他的困難是憋得喘不過氣來。他力氣大衝勁足越是快走猛跑喘氣越暢快,硬要把走慣的快步改成慢步他就得屏息凝氣,像膽子不大的竊賊第一次走近人家的門口似的,簡直要憋死了。他跟紅槍會的屠夫麻子六鼓豬犯的是同一種病,麻子六是氣力太大需要割了豬頭撒氣,三木匠命他不割豬頭鼓吹他便被自己肚子裏的氣憋得受不了。

鄧昌慢走可比麻子六有耐心,他叫上李靜樹到學校西麵的大道上走一走,人人都看出兩個人正在進行一場慢走的比賽,有希望獲勝的不是李靜樹正是鄧昌,李靜樹需要不斷地站住等一等,鄧昌的手才有可能搭上她的肩膀呢。李靜樹從不拒絕鄧昌的邀請,鄧昌一邀她走一走,她就慢慢地走出自己的桌位跟上鄧昌的腳步,走著走著就把鄧昌落下了。天氣悶熱可能有雨,李靜樹站下等鄧昌,鄧昌慢慢地走上來脫下一隻鞋,用大拇腳趾頭在路邊的沙土上寫話:

“我要你給我做老婆。”

李靜樹一隻腳踩住鄧昌脫下來的鞋子,用鄧昌的鞋底把他用腳說的話抹掉,彎下腰去用手指在同一塊地方寫道:“除非太陽從西麵出來。”

鄧昌頓時失去了慢走的耐心,他在李靜樹冷冰冰的語言上急速踱步粗暴踐踏,一會兒就將李靜樹的話蹂躪得麵目全非。他來不及書寫,急促地用嘴說:

“你為什麼耐心教我語法?”

李靜樹說:“我教學生也是這樣。”

鄧昌說:“你為什麼教我慢走?”

李靜樹說:“我不是教你慢走我是教你文明。”

鄧昌說:“我文明不文明關你 事!”

李靜樹皺一下眉頭說:“書上都說鳥。”又惋惜地歎一口氣,說,“你白扮了一回李逵。”

鄧昌受不了李靜樹否定他穿著紅褲衩在大集上大跑的曆史,他一下子恢複了粘了亂麻胡須揮舞兩把木頭大斧的衝動,進出教室像追殺趙世才扮演的宋江一樣莽撞得嚇人,常常會把正常擺設的桌子碰撞得離開原來的地方,把人家的書本碰翻到地上他也不管,他還踩碎了小幹幹葉的一支圓珠筆方惠萍的一管鋼筆,他連個歉也不道,紅著臉眼睛裏噴火,倒好像人家的圓珠筆和鋼筆耽誤了他的腳落地似的。星期六下午沒有太陽,鄧昌邁大步走到李靜樹的桌子前邊,說隻有一個字的話:

“走!”

李靜樹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轉出兩排桌子夾住的狹小的空間,走過教室的門檻時翹起一隻腳把另一隻腳上的鞋子提好——李靜樹靜坐的時候偶爾會把一隻鞋子在腳上趿著——慢慢地跟上鄧昌。鄧昌走得很快,好像急匆匆奔向一個目標。李靜樹不著急,鄧昌走一會兒站下來等她,她也不把腳步邁快。就這樣一前一後走走等等走向西麵的大道——師範學校的工農兵學員最初跑早操,騎兵連長帶白翠芸騎馬,都是沿著這條大道向南——鄧昌和李靜樹一快一慢向著同一個方向走。走到路邊的一棵大楊樹被馬啃掉了一塊皮的地方拐下大道向西,在一口水塘邊上鄧昌走十幾步李靜樹走將近二十步,就這樣來到一個小屋跟前。小屋是旱天時安了機器抽水的地方,屋子的地上有油漬。鄧昌扭頭看一眼李靜樹,把頭一低走進去。李靜樹慢慢地走進小屋聞到了濃重的機器油味,她皺一皺眉頭。鄧昌發布一個命令:

“脫!”

又解釋一句:“我幹你一回就把帳清了。”

李靜樹看看地上黑乎乎的油漬說:“不衛生。”

鄧昌把小褂的扣子掙掉脫下小褂扔到地上。李靜樹用兩隻手把鄧昌的小褂展開坐下去,仰起臉來安安靜靜地看鄧昌,把手伸向腰間。鐵器響動的聲音好像解動了腰帶的鐵扣,李靜樹的手唰地抽出來卻亮出了一把刀子,刀刃雪亮鋒芒逼人,李靜樹冷冷地說:

“你敢掏出來我就給你割去。”

李靜樹緊攥刀子的手暴露出女性堅韌的筋脈,令鄧昌想起她曾經以筆為刀把人的語言切割得零零碎碎的樣子,不動聲色卻更加寒氣逼人。鄧昌大吼一聲衝出小屋,三兩下扯掉自己的褲子,赤條條跳進了水塘裏。

距此不遠,一條消息在東林師範激起的騷動比鄧昌的身體在水塘裏激起的水花大得多,這條消息是:社來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