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3)

當過赤腳醫生的師範學校工農兵學員唐守川用人的生命原理來解釋“社來社去”,同學們排隊集合的時候他把趙世才的頭按到小幹幹葉的大腿那麼矮,動員趙世才“哪裏來的哪裏去”,全不管要做到那樣會多麼困難。其實“社來社去”的嚴格意義並不像唐守川解釋的那樣,要把長大的人再送回出生的地方去,“社來社去”隻要求從人民公社裏來的工農兵學員還回到人民公社去當社員,無論你上的是師範學校還是藝術學校。你入學的時候把戶口從莊稼地裏遷出來吃國家供應的口糧,畢業後仍然把戶口移回莊稼地裏種下去吃自己生產的糧食,這才是“社來社去”的本質意義。

社來社去的消息引起的騷亂最先反映在夥房裏。以往值日生把訂飯的單子交到夥房裏都是細糧粗糧均有。社來社去的消息傳開的第二天,訂飯的單子交上來以後,飲事員便麵臨著一個從未遇到的困難:訂飯單上工農兵學員隻訂細糧不訂粗糧,蒸出的玉米麵窩窩頭沒有人吃。他們弄不清這種反常現象的原因,隻有唐守川肯說實話,唐守川一隻手插進褲兜裏,一隻手朝飲事員滿麵困惑的油臉胡亂一擺,說:

“再不吃細糧就沒有日子吃啦!”

都怪社來社去的消息傳得不準確,好像一顆炸彈突然扔在校園裏,大家以為所有的人都要被炸死,社來社去就是一根其長無比的大鞭子,像趕一群羊似的要把所有的工農兵學員一鞭子全部趕回出生的那座山上去吃草。漸漸地內幕比較明朗了,社來社去並不是所有工農兵學員的必然歸宿,但卻是每一個工農兵學員都要麵臨的選擇,你可以不走這條路,可是一定要有人從這條路上走過去,走這條路的人越多越好數量不限要求自願,但要想一個沒有卻不行。

這又是一場戰鬥。戰鬥的敵人存在每個人自己的腦子裏看不見形影,它的名字叫“資產階級法權”。東林師範啟動慣用的戰法把大字報貼滿牆壁,每個人都慷慨激昂向腦子裏的資產階級法權發起進攻,卻沒有一個人報名社來社去,夥房裏短暫的失常之後又開始做玉米麵窩窩頭了。教導主任高紫光吃麥子麵饅頭用大蔥蘸醬違背最基本的吃法(莊稼人是吃苞米麵餅子的時候才用大蔥蘸醬),光頭的頭皮有了臉上才會有的皺紋,最困難的時候想起了他最喜愛的學生朱春誌,他想把朱春誌從農村裏招回來恢複學籍再讓他報名社來社去,同時動員他熱戀過的女生也跟他一起去。老校長寧家喜堅決不同意,寧家喜認為這種“換湯不換藥”的做法違背了社來社去的純潔精神,讓女生隨去實際上是在培植“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封建種子,會長出有毒的苗來。工宣隊長周貴福也讚同寧家喜的意見,他認為朱春誌要是當初沒把女學生的肚子搞大還可以考慮讓他再來再去的做法,朱春誌既然一點兒也不加小心,就證明此人膽子太大很容易成為野心家,不敢再給他社來社去的光榮。高紫光想到了剛剛從醫院裏出來的王維升,他剛一說出王維升的名字寧家喜就搖頭,高紫光用王維升入學以來一直走在最前頭的突出表現說明王維升有可能在最後的關頭衝上去,寧家喜不反對高紫光這個推斷,他說阻力恐怕來自女方。高紫光親自找王維升談話,王維升果然說“就怕蔡淑蘭不同意”。高紫光嚴正地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情應該你自己做主,王維升眼睛裏湧出淚來,說:

“我一回去就怕找不上媳婦了。”

王維升作下部切除手術也未流淚,他此時的眼淚才真的像個詩人。

寧家喜笑眯眯地看高紫光在手術後的工農兵學員麵前受挫,建議不妨從結過婚的學生入手,從已婚幹部做起。他選文藝班班長楊洪文為第一個目標。楊洪文入學以後極不戀家,他自然不會考慮到媳婦問題。楊洪文的態度卻令人驚訝,他說:

“我把老婆扔在家裏出來上兩年學,圖了什麼?”

公然宣稱對女人“不愛好”的男人,關鍵時刻擺出來的理由竟然就是女人。寧家喜禁不住笑嘻嘻讚歎:

“好啊,好啊。”

如果不是情勢緊急,他差一點又講“釘扣”的故事。

文藝班班主任語文教師畢令石沒有寧家喜那樣想講故事的悠閑心情,他連刮胡子的心思都沒有。他急匆匆走路,像不學慢走的鄧昌一樣有時候會把教室的門撞得很響。他大聲講話,濃密的胡子茬硬如鐵刺,前三排的同學能看見他胡子根部有密密麻麻的紅點,知道那是胡子根充血的緣故。他講話隻麵對自己一個班的學生,有時候眼白翻得很大,斜著眼看教室後部一角的上部牆壁。他收回牆壁上的目光由肖正清的桌位開始往後退,退到最後狠狠地盯住小幹幹葉枯黃的小臉不放。按理說小幹幹葉最適合社來社去,她幹巴巴的身子骨最適合用生產隊的地瓜滋養,而且她皮膚枯幹喜歡陽光,下雨天淋一淋更好,淋過了再曬一遍。三組正組長蔡淑蘭也比較適合社來社去,她身體健壯臀部碩大,不怕幹莊稼地裏最重最苦的活。她社來社去了王維升不去也不怕,王維升可以每一個星期天回莊稼地裏看她,七夕相會。畢令石老師目光淩厲把每一個學生掃過,可惜一班學生沒有一個人在最緊要的關頭衝上去,畢令石老師由期待而失望而憤怒,他簡直是怒不可遏了,他向著一個班的學生吼叫:

“你到底是左派還是右派?”

學生們不說話。

畢令石再吼兩聲:“是左派站起來,是右派坐下去!”

沒有一個學生站起來,大家老老實實地坐著,默默地看畢令石老師胡子根部的紅點一個個長大連成紅通通一片。

晚霞消失的時候,畢令石老師請唐守川到他家裏喝酒。

畢令石老師請唐守川到他家裏喝酒比他腿上生瘡還要早一些,始於他當了文藝班的班主任兩個半月之後。“評《水滸》批宋江”的夏天上政治的喬老師講過一堂大課的次日,畢令石老師第二次請唐守川到家裏喝酒,唐守川不用問路,一隻手插在褲兜裏走進了畢令石老師的家。畢令石讓唐守川把手拿出來喝酒,唐守川告訴畢令石老師男生的宿舍裏最近大講《水滸》的故事,主講人是看書最多的肖正清。畢令石老師問肖正清講不講不健康的情節,唐守川喝下一杯酒去哈哈笑,不說他要求肖正清講西門慶和潘金蓮的故事遭到拒絕,再一次把手插進褲兜裏,客氣地對老師的妻子說“別做菜了”。畢令石老師的妻子溫玉娟用菜刀的刀背把一根黃瓜拍碎準備切成片,說隻拌個涼菜沒有肉,唐守川這才拿出手來繼續跟畢令石老師喝酒。冬天到了唐守川的一隻手不再插進褲兜裏,兩隻手活動自如,頻繁地在胸前擺擺劃劃地說話,他提供給畢令石老師一個新的情報:來自三河縣的工農兵學員準備照一張合影,洗成一半筆記本那麼大每人分一張。畢令石問經費從哪裏出,唐守川告訴老師每人收八毛錢,交到楊洪文那裏。喝完酒的第二天,畢令石老師找班長楊洪文談話核實,證明此事正在運作,畢令石老師遂嚴肅地製止了此事,叫楊洪文把已經收上來的錢退還給每一個三河老鄉。楊洪文極不情願但是照辦,三河籍的工農兵學員隻有他一個人知道畢令石請唐守川喝酒,唐守川做了老師的特務學生的叛徒。

唐守川進出畢令石老師的家門已經很大方了,天氣正熱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他也不再把一隻手插進褲兜裏。他進了門看見畢令石老師的妻子溫玉娟正準備做菜,他什麼也不叫隻把頭點一點笑嘻嘻地把嘴一咧就算打過了招呼。溫玉娟想先拌黃瓜後炒雞蛋,畢令石讓她先把雞蛋炒出來。溫玉娟拿著黃瓜猶豫,說先拌個黃瓜菜你們好喝著酒說話,畢令石鄙視溫玉娟拿著黃瓜不敢動刀的樣子,忿忿地說:

“等你炒出雞蛋來黃瓜菜早涼啦!”

溫玉娟把黃瓜放在菜板上說黃瓜菜本來就是涼的嘛。

畢令石用眼睛瞪妻子,說:“既然是涼的你急什麼?”

溫玉娟把黃瓜用菜刀撥到菜板的一邊開始剝蔥,準備把蔥切成丁跟雞蛋和到一起炒。畢令石看她把老的蔥皮剝下露出白嫩的蔥脖,把蔥葉枯幹的部分掐掉,等得實在不耐煩了,他說:

“你什麼時候才能炒出菜來?”

溫玉娟在盆裏舀了水洗蔥,邊洗邊說,我說先拌黃瓜後炒雞蛋,你偏叫先炒雞蛋後拌黃瓜。

畢令石把一隻酒杯在沒有菜的空盤子上墩,說:“等你拌出黃瓜來雞蛋早涼啦。”

溫玉溫拿著刀站立不切蔥,像持了剃刀猶豫不知從哪邊下手給男人刮胡子,她說:“反正早晚得涼嘛。”

畢令石把酒杯在盤子上墩碎,吼一聲:“早涼和晚涼一樣嗎?”

唐守川連忙安撫老師夫婦,說:“一樣,一樣。”

唐守川把老師墩碎的酒杯玻璃撿起來從窗戶扔出去,換一個能盛住酒的杯子,反客為主先給老師把酒填上,不等涼菜也不用熱菜先和老師喝下一杯,畢令石老師就此發現學生的酒量比老師大,前途無量。

等到炒雞蛋像拌黃瓜一樣涼了,唐守川告訴畢令石老師鄧昌跳過學校南麵的那個水塘。畢令石老師不認為這個情報是新的,那天晚上他看見鄧昌的頭發濕漉漉的衣服也濕淋淋的貼在身上,就知道鄧昌在水塘裏洗過澡,不等身體幹透就穿上了衣服。唐守川搖頭說鄧昌不是洗澡,他要是洗澡就會耐心等待幹透了身子再穿衣服,唐守川把一塊碎黃瓜嚼得更碎說:

“他是自殺。”

畢令石驚問鄧昌輕生的原因。

唐守川說:“他和李靜樹談戀愛人家不跟他幹。”

畢令石認為這個情報不準確,鄧昌急躁的性格適合跟文藝班所有女生談戀愛,就是得把李靜樹排除在外,另外,鄧昌自殺的結果也與動機不合,他並沒有達到目的照樣活著。唐守川認為道理很簡單,他說:

“他會遊泳嘛。”

畢令石問鄧昌能在水底下呆多長的時間,能不能在肚子裏喝飽水之前浮到水麵。

唐守川說:“那個我不知道,反正他會遊泳。”

畢令石說鄧昌要是能在肚子裏喝飽水之前浮上水麵,他就是到水塘裏洗澡不是自殺,因為他不等到肚子裏喝飽水就浮出來了,他想死也死不了,他要是在肚子裏喝飽水之前浮不出水麵,他就是到水塘裏自殺不是洗澡,因為他浮出水麵的時候肚子裏已經喝飽了水,他想活也活不成了。唐守川在老師嚴密的邏輯推理麵前頭暈眼花,他隻有一個理由能夠堅持,無比清醒,他便再一次強調:

“反正他會遊泳。”

畢令石老師仍對鄧昌自殺存有懷疑,他繼續推理:鄧昌要自殺就應該穿著衣服跳進水塘,那樣做他喝飽了水浮出水麵以後渾身的衣服才會全部濕透,像水鬼一樣。那天晚上鄧昌的衣服雖然濕淋淋的貼在身上,卻分明有一些幹鬆的部分,那麼問題就來了:鄧昌自殺為什麼要脫掉衣服投水呢?

唐守川把一隻手插進褲兜裏嘻嘻笑,說:“這個你就不懂啦。”

畢令石老師看出學生有隱秘的理由不願讓老師知道,便不再深究,相信了鄧昌跳水就是自殺,使人誤認為洗澡其實是自殺未遂,洗澡淹死的人跟自殺淹死的人在結果上是一致的,鄧昌要是在水塘裏喝飽水以後再浮出水麵,他就是確鑿無疑的自殺,無論是穿了衣服還是光著身子,唯物主義的原理就是這樣。他和唐守川碰一下杯,把最後一杯酒喝掉,說一句與鄧昌自殺無關的話,令唐守川困惑不解,他說: “觸龍病足,左師。”

畢令石老師和唐守川一起回學校。路程走到一半,畢令石老師把步子邁快跟唐守川拉開一段距離。畢令石老師走到學校後麵的坡路回頭看一下,黑夜裏沒有看見唐守川的人影,估計唐守川大約走到了白天裏有駕駛員駕了汽車穿過鐵棍的操場附近。畢令石老師沒有停留,直接走進文藝班的教室,走到鄧昌的桌位跟前,屈起兩根指頭用指關節輕輕地觸鄧昌的肩胛一下,不說話把鄧昌叫出去。

開始動員社來社去以來,不斷地有同學被畢令石老師用屈起的指頭關節輕觸肩胛叫出去。如果被畢令石叫出去的是女同學,畢令石老師屈起的指頭關節就在女生的桌子麵上敲擊,不觸到女生的肩胛。畢令石老師滿臉通紅把同樣滿臉通紅的鄧昌黑夜裏叫出去並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鄧昌那個晚上渾身水淋淋的來到教室以後,好多人發現他恢複了慣常的走路方式進出時把教室的門撞得很響,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很少說話,便認定畢令石老師叫鄧昌出去是與他那次洗澡有關,跟叫別的同學出去不一樣的。

情勢仍然十二分緊張,夥房裏雖然麥子麵饅頭和苞米麵窩窩頭都做,工農兵學員按以往的粗細比例領飯吃,吃過飯以後大家卻隻吃一種精神飯食,就是限製資產階級法權的文件和“反擊”的戰果,戰果也是報紙上的文字。天安門廣場上的“小平頭”依然以文字的形式出現在各種文章裏,模樣醜陋,行跡可憎,好像他就是社來社去的主要障礙,社來社去的最直接目的也是打垮他。其實每個人都清楚,阻撓你邁出關鍵性一步的並不是與自己不相幹的什麼人,正相反,你要是想從緊要的地方邁出去一步,不相幹的人還會在你的背後推你一把助跑呢。仿佛要考驗大家的耐力到底能堅持多久似的,每天都重複同一種程序,吃了飯以後就把桌子挪離原來的地方,幾張並起來組成一個大一些的台麵,大家圍了桌子坐下,開始發言。好多同樣的話被不同的人複述,那樣的話肯定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好話,每個人也多次重複自己說過的話,這種話的質量就不敢保證了,個人的廢話和口語也在多次的重複中繁衍增殖,隻有一句話所有的人都牢牢地把握住不說。這句話沒有人說出來,大家就得無休止地重複好話和廢話,好話和廢話全都不著痛癢,在不起實質性作用的角度上是同等的,像鳥兒的兩隻翅膀,白的和黑的同樣疲倦無力,飛不到有人張了網罟的林子裏。

漸漸地有人開始不能吃飯了,麥子麵饅頭也咽不下去,早晨的稀飯剩在碗裏,刷碗時倒進涼水稀釋了潑掉。黑板旁邊的飯廚裏有了剩下的饅頭長毛,上政治的喬老師想進行艱苦奮鬥的教育卻查不出長毛饅頭的主人是誰。畢令石老師借長毛饅頭事件又發一次雷霆,到了領飯的時候不讓值日生去夥房領新鮮的飯食,一定要查出是誰把剩饅頭扔在飯廚裏長毛。夥房裏還有一個班的飯需要發出去,急得再敲一遍鍾。畢令石老師讓領飯的值日生到飯廚裏拿出長毛的饅頭,分給全班所有學生。值日生用指尖掰下長毛的饅頭像一片片帶了灰垢的指甲,分送到每一個學生的課桌上,愛幹淨的女生翻開筆記本用沒有寫字的紙麵接住。畢令石老師讓值日生也給他留下髒指甲大小的一塊,發布命令,再沒人承認誰是長毛饅頭的主人,大家就一起吃下去。上政治的喬老師氣急敗壞地勸阻畢令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