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2 / 3)

“你尿血了!”

王維升低頭一看,還想逗蔡淑蘭一下說“是你的褲子不好”,話沒有說出來,人已經暈過去了。王維升死都不怕,但害怕尿血。

王維升其實不是尿血,蔡淑蘭隔了她自己的褲子觀察有誤。等到住進了醫院經過了醫生的處理,王維升就把不帶血的尿尿進了瓶子裏,瓶子掛在醫院特製的床邊上。他爬到柏樹上把大喇叭挪往高處,被白翠芸驚叫出來的他自己的詩句嚇得滑落造成了嚴重擦傷,尿路中途斷裂,醫生把一根膠皮管子插進去導引才把尿引上了正確的道路。王維升躺在病床上時常把手伸到床邊拿起瓶子來看看,看到瓶子裏滴答不停他就放心了。

蔡淑蘭和同學們一起來看他。孤山上的勞動在蔡淑蘭的“例假”完了的時候結束,蔡淑蘭穿了他借給王維升穿過的褲子,褲子上的血跡已經洗淨。蔡淑蘭很清楚不應該跟躺在病床上的人談工作,她便不談工作談病情,她指著吊在王維升床邊的瓶子說:

“輸葡萄糖?”

王維升回答她說是葡萄糖。

蔡淑蘭說:“葡萄糖真黃。”

王維升說要是白的就不甜啦。

一同來的同學哧哧笑,蔡淑蘭明白他們是笑她竟然沒有葡萄糖的知識。她有些後悔跟同學一起來了。她有意約了同學一起來而不單獨來,就是想到了不能跟病床上的人談工作卻要談工作之外的事情,有同學在跟前,就可以證明她和王維升不談工作也是純潔的。和同學一起離開王維升住的病房,蔡淑蘭回頭看看王維升床邊吊的玻璃瓶子,心裏也好像墜了一隻盛了水的瓶子沉甸甸的。隻要王維升不離開病房回學校,蔡淑蘭在學校裏就沒有人可以談工作。王維升住在醫院裏不適合談工作不怕,蔡淑蘭可以和他談與工作無關的事情。談的內容是什麼不必計較,不談卻不行。

蔡淑蘭開始單獨行動,盡可能避開其他同學,免得同學們笑她醫學知識貧乏不知道黃色的葡萄糖是甜的白色的葡萄糖不甜,她有時候在王維升床邊的凳子上默默地坐一會兒,什麼不談也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她以為同學還要過一會兒才來,沒想到說來就來了,她看看床邊的瓶子仍然裝了黃色的液體,知道仍然在往王維升的體內輸入甜甜的東西,她自己的心裏也裝了甜甜的玻璃瓶子,她什麼話也不說就離開病房,連跟王維升辭行的招呼都不打,像家裏來了一大幫子客人她一聲不響地倒出地方給他們閑聊似的。病房外麵的蚊子叫起來的傍晚蔡淑蘭再一次單獨走進王維升的病房,她帶來一個大大的信封。王維升微笑著說:

“給我的情書啊?”

蔡淑蘭用大大的信封打王維升的手,說:“你真有臉說。”

王維升看了看信封上的字,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信封上的字很可能出自女性的手筆,但顯然不是蔡淑蘭寫的。大信封來自遙遠的報社,裏麵裝了王維升的詩稿。王維升長歎一口氣,蔡淑蘭一巴掌拍到王維升的肩膀上,把一隻不肥的蚊子打死,沒有把王維升打疼。

此時令王維升牽掛的事情其實比詩重要得多,他拿起床邊的瓶子一看停了滴水,他便憂心忡忡了。主治醫生不叫蔡淑蘭回避一把掀開王維升身上的白色被單,蔡淑蘭隻看了一眼插了膠皮管子的怪模樣就嚇得退出了病房。主治醫生檢查片刻回醫療辦公室去,過了一會兒帶了一個小護士又來了,護士的兩隻小辮塞在白色的帽子裏,手上托了一隻白色的鐵盤,鐵盤上躺了一根更粗的管子像一條蜷曲的蛇。主治醫生從王維升身上拔下原來的管子,要把更粗的管子插進去,他不用小護士動手親自操作,隻讓小護士在旁邊好好看著,必要時按住王維升的兩條腿。主治醫生插不進去,看起來前頭好像有物阻塞,真正的原因卻是通路不夠寬敞,像一個人硬要從比身體還細的水泥管道裏鑽過去似的,不能把身體擠細就得把水泥管子掙破。王維升已經叫出了痛苦的大聲,膠皮管子仍然沒有到達能導出尿來的地方。主治醫生丟下膠皮管子去請醫道高手,外科主任大踏步走來,白大褂的衣襟敞開著像一隻白色的大鳥。外科主任有一張油黑的大臉,臉上有濃密的胡子,人高馬大身強力壯,當醫生顯然有許多力氣沒有地方使用,當裝卸工扛大包就比較合適。外科醫生不教給主治醫生技術上的要訣,憑力氣解決醫療難題。他不用鑷子夾膠皮管,直接用兩隻粗大的指頭捏住狠狠地往裏插,像往下水道裏捅一根鐵棍打通管道,他毫不手軟堅定有力,動作勇猛沒有停頓,端著鐵盤的小護士把鐵盤放下按住王維升的兩腿看得目瞪口呆,王維升叫出了這個世界上最痛苦最淒厲的男人的聲音,令人恐怖,令男人想到自己的身體最應該保護的地方還不是有思想的頭腦,而是蘊藏生命的地方,此處絕不敢受傷。

王維升痛苦大叫的時候緊緊地握住床頭上一把粗的鐵管,他身上的疼痛逐漸減輕了,床頭的鐵管還是熱的。蔡淑蘭在門外佩服端鐵盤的小護士勇敢無畏,很想學小護士的樣子站到王維升的床邊,王維升的腿倒用不著她按,她可以不斷地擦掉王維升臉上冒出來的汗。蔡淑蘭在工作中具備的大膽被害羞打垮,直到王維升停止了大叫蓋好被單,蔡淑蘭才走進病房。看見了王維升床邊吊的玻璃瓶子裏更粗的管子滴水,她這才明白,那不是葡萄糖,無論是黃色還是白色都不甜。

王維升的傷處最難解決的問題還不是導尿。不插入管子,尿液從中途泄露會影響傷口愈合,插了管子傷口也不長新肉,連原來的肉也開始腐爛了。透過腐爛的傷口能看見膠皮管子像一條粗大的蚯蚓穿過了一段糟朽的樹根,王維升喘息,粗大的蚯蚓也跟著蠕動。王維升從床邊拿起玻璃瓶子察看的時候比較放心了,粗大的管子導尿一直暢通;但傷口腐爛卻更加讓他擔心,傷處露出的膠皮管子越來越大,頭天夜裏醫生換藥時他看見的有兩隻蒼蠅那麼長,到了早晨再換藥時就有一隻甲蟲那麼大了。他問醫生傷口不愈的原因,醫生說感染了“柏毒”,這種毒極其凶惡,原因不是別的,就因為柏樹活得年歲太久。

情勢逐漸變得十分嚴峻了。王維升腐爛的地方日漸擴大,照此下去,不需要多長的時間,外科主任換再粗的管子插入也不必用力,可以直接從小腹部插入,不必通過開端處狹窄的管道了。外科主任陰沉著大臉預測了腐爛的前景,這種“柏毒”引起的腐爛最終的目的還不是爛掉男人尿尿的器官,而是以此為起點把整個身體全部爛掉,等到爛得小腹盛不住水脬,膠皮管子的一頭就接不上水源了。因此王維升必須作出選擇:要麼及早把腐爛的部分切除像不得已截肢一樣丟卒保車,要麼就等待腐爛蔓延,一直爛到身體失去了疼痛的感覺,爛到了哪裏他也不知道了。

在非此即彼的選擇麵前王維升失去了主張。老師和同學們的意見根本無法參考,隻有插過膠皮管子導尿的人才能設身處地想一想兩種選擇各自的優長。與一部分的犧牲相比較,生命的價值顯然更貴重。王維升權衡得失準備選擇生命,他問醫生切除後會有什麼後遺證。醫生想了想告訴他,別的後遺症沒有,就是得蹲著尿尿了。王維升臉上露出了多日未見的笑容,說:

“蹲著尿尿我倒不怕。”

醫生問他怕什麼。

王維升說:“得問問蔡淑蘭。”

憑著醫生手術刀一樣敏銳的目光,主治醫生早就看出了臀部碩大的女學生比一般同學更加關注王維升的傷處,這種關注不僅僅根源於生命的本能,而且深植於感情的土壤。醫生不直接征求蔡淑蘭的意見,徑由學校領導中轉。老校長寧家喜和教導主任高紫光共同麵對東林師範最高大的女工農兵學員,處理朱春誌之外的另一起戀愛事件。朱春誌弄大了數理化班最拘謹靦腆的女生的肚子被開除出校是為了作一個懲誡,讓工農兵學員在校期間隻談工作不談戀愛;他們現在找蔡淑蘭談話,卻是要蔡淑蘭從戀愛的立場出發幫助王維升做作出正確的選擇。蔡淑蘭不需要老校長和教導主任重複兩種選擇的後果,她已經從王維升本人那裏獲知了全部的情況。她已經變得很鎮定了。她問老校長和教導主任她敢不敢說實話,寧家喜和高紫光用肯定的話鼓勵她,蔡淑蘭紅著臉說一句愛情的忠貞名言,像詩一樣:

“海枯石爛,

我的心不變。”

老校長不大相信蔡淑蘭的決心,覺得她的愛情信念缺乏必要的根基,問她看好了王維升的什麼,蔡淑蘭這才湧出淚來,說:

“他人好。”

教導主任高紫光同意蔡淑蘭的看法,曆數王維升種種優秀品質傑出表現,以砸石子反對草繩圈護手的詩為開端,一直說到把大喇叭挪到柏樹的最高處。蔡淑蘭被王維升的許多事跡感動得流淚不止,高紫光說到的事情件件與“工作”有關,隻不過以往她自己想到的時候沒有流淚隻想跟王維升加倍地談工作罷了。老校長寧家喜仍然不放心蔡淑蘭流著眼淚的愛情基礎,問蔡淑蘭有沒有考慮過後果。他擔心蔡淑蘭不懂“後果”的具體內容,就再講一遍一個教師向校長請假回家“釘扣”的故事。他不是在大會上麵對了眾多學生講“釘扣”的故事,隻是講給蔡淑蘭一個女生聽,他的語調裏便帶了許多家常的溫暖,像不好直說的父親轉彎摸角地規勸不懂事的大女兒似的。蔡淑蘭等老校長講完了故事笑眯眯地看她了,她便抹一把眼淚強調唯一的理由,讓老校長相信她不可動搖的愛情信念,她說:

“我就是看著他人好。”

高紫光說:“好,心紅誌堅。”

聽起來教導主任讚歎的好像是戀愛中的女方,要是考慮到王維升的突出表現和麵臨的選擇,男人更有資格獲得高紫光這樣的評價。高紫光鼓勵蔡淑蘭耐心等待王維升手術後痊愈的日子,王維升從醫院出來,就讓他們雙雙在全校學生大會上介紹體會,在東林師範倡導健康的戀愛觀。老校長寧家喜不同意這樣的計劃,認為不可能所有女生都能找到需要作手術的男人,反過來的道理也是如此,男生要找到需要作類似手術的女人也很困難。高紫光即刻修改計劃,準備由學校為王維升和蔡淑蘭舉行婚禮,時間訂在畢業前夕;老校長寧家喜未再反對,但是堅持要把雙方親人邀請到學校裏來。

王維升的手術作得極其成功,看起來好像切掉一個潰爛的瘤子似的,其實比割除瘤子容易多了。手術後身體感覺也比切除瘤子好得多,瘤子是長到身體上的多餘的東西,切掉了以後也不覺得輕鬆隻是恢複了原樣罷了,王維升切掉的原本就是長在身體上的部分,手術以後空前利索,自己摸一下都無比坦蕩,開闊無礙。手術後的王維升平靜得好像未經世事的處女,安安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床邊仍然吊了瓶子,有一根膠皮管伸進瓶子口裏滴水。等他傷口完全長好,撤下膠皮管子,他就可以蹲下自己尿了。

下午三點鍾,一把輪椅走過醫院病房區水泥的走廊,膠皮輪從水泥地板上碾過的聲音像不斷地揭掉人的皮膚。唐守川用一隻手推著輪椅前進,一隻手插在褲子兜裏,嫌遜地讓過托了鐵盤的小護士,朝小護士沒有來由地微笑點頭,回想他自己用大號針管特大號針頭為人紮針的醫務生涯。唐守川一隻手輕鬆扭動讓輪椅掉頭,徑直推進王維升的病房,輪椅上的人穩穩地坐著不站起來,朝著病床上的王維升微笑,頻頻招手——原來是東林師範文藝班的工農兵學員前拖拉機手呂慶坐著輪椅來看望同學王維升。

在不久前的冬天裏,電影廠到紅槍會起義爆發的地方拍電影要拍一個一炮炸掉一座山頭的鏡頭,用東林師範蓋樓搭腳手架的鐵管紮一個棚子保護攝影機,呂慶駕拖拉機拉鐵管回學校的路上栽進溝裏被擠爛了雙腿,截掉了下肢以後他便坐輪椅走路了,短時間內他駕駛輪椅的技術就超過了駕駛拖拉機。輪椅就是呂慶長了轤轆的腿,他想走到什麼地方輪椅就走到什麼地方。他在學校的操場上表演輪椅駕駛技術,像他當初表演駕駛拖拉機一樣興致勃勃得意洋洋。他在行進中快速轉變方向,把輪椅扭得像懸崖旁勒馬馬的兩隻前蹄舉起來像人一樣站立,等觀看的同學以為他要照直地朝前走他突然又扭動一下回來了。他伏身用力,像蹬著自行車上坡一樣兩隻手快速推動自己前進,走著走著忽然直起身來滿麵微笑向著大家頻頻招手。他駕著輪椅在操場上轉圈,跟圍成圓圈的每一個同學握手,連最羞於跟男人握手的數理化班的女生也不放過,深信人家隻要願意看他就一定願意握他,他要握便正中女生的下懷。他坐輪椅走進教室,在教室的門口自己把自己的身體抬起,輪椅碾過門檻他的身子隻微微地顫動了一下。他從兩排課桌中間的過道上通過,兩排桌子中間正好容得下他的輪椅,他的手略微一抬,就能摸到桌子邊上掉了油漆的地方不如他的輪椅把手光滑。倉庫保管員胡文路在門外突然大喊一聲:

“你們班沒多個凳子?”

班長楊洪文高聲回答:“多了!”

胡文路光禿禿的腦瓜探進門裏問:“在哪兒?”

楊洪文用手指著呂慶的輪椅說:“帶轤轆的。”

轟然而起的大笑中呂慶本人的笑聲最響亮,他在小學二年級時苦苦思索要發明一隻帶轤轆的凳子在教室裏走來走去愁白了一半頭發而未果,美好的理想終於在他失去雙腿以後實現了。

坐輪椅的呂慶由唐守川推進王維升的病房看望了王維升以後,東林師範文藝班就隻剩下了一個人還未去看望作了特殊手術的同學。老師們早已去遍了。工宣隊長周貴福走進病房的時候恰好白翠芸正在跟王維升說一些快樂的話,白翠芸搖動著頭上的兩朵火苗咯咯脆笑引得王維升也吭吭地笑,周貴福連忙囑咐白翠芸不要太高興了,她要是高興得忍不住笑可以回宿舍裏去笑,在病房裏把王維升逗笑了就怕掙破刀口。害怕給王維升掙開不可思議的口子,白翠芸閉了嘴沒有坐夠預定的時間提前回學校宿舍去。在女生的集體宿舍裏白翠芸一直保持脫光了身子睡覺的自由習慣,可是進一步的自由卻被限製了,有一種事情再好也不能常做,她就沒有等著工宣隊長一起走。胡文路來病房裏看望王維升的時候拿了九個雞蛋,他教給王維升一種簡便的吃雞蛋方法,病房裏沒有火爐子加熱也不影響吃,就是把雞蛋用牙齒磕碎倒進茶缸裏再衝開水用筷子猛攪,一直攪到不燙嘴了一口氣喝下去,白糖緊張買不著,不用加糖也不要緊。胡文路走了以後,王維升把九個雞蛋一個個拿起來撫摸一遍感慨萬千,他膚發無損的時候可沒有感受這種圓溜溜的溫暖。他回憶一個個來到病房看他的麵孔,滿心欣慰,稍感遺憾,他對床邊的蔡淑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