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翠芸果然自己寫出了發言稿。由於是用自己的腦子想出來的,所以參觀的學生到來的時候,她用不著照著稿子念,手裏什麼輔助的東西也不拿,看著眾多的人臉就把稿子背出來了。最重要的段落她講一段親身經曆的故事,親切感人,娓娓動聽:
“那一天萬裏無雲紅日高照,刮著呼呼的北風。我們正在砸石子幹得熱火朝天。男同學把鐵錘高高地舉起,女同學也不示弱,鐵錘照樣舉得高高。男同學向女同學挑戰,女同學唱起了革命歌曲。忽然,孫書記來了。孫書記不戴帽子艱苦樸素,滿麵紅光神采奕奕。孫書記身體非常健康。我那時候正在忘我勞動拚命砸石子,沒有看見孫書記走到了我的身邊。我萬分激動,不知道什麼時候鐵錘被孫書記拿去了。孫書記一錘子砸下去,石子向四麵八方飛去。孫書記也不躲開,把錘子還給我,親切地對我說,‘你砸砸看看。’我萬分激動,把錘子舉起來暗暗地對自己說,你可要砸好啊。我好好瞄準,把石頭當成帝修反的頭林彪孔老二的頭宋江的頭。我瞄準了瞄準了,狠狠地砸下去。石頭砸開了成了石子。孫書記高興地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又看著我們工農兵學員說,‘東林師範工農兵學員砸得好!’……”
白翠芸不像念文章一樣使用普通話,她用東林南鄉的語音講她親身經曆的故事,聽起來比她爺爺領導的紅槍會起義的曆史真切,離現實距離近。隻有非東林的學生來參觀的時候,她才用普通話演講,像廣播員在大喇叭裏朗誦,為了讓聽眾聽清每一個音節免得發生錯誤背離了真實。有一批學生來自北麵靠海的一個縣的師範,那一班的工農兵學員聽完了白翠芸的介紹沒有住宿,直接從砸石子的現場啟程,去紅槍會爆發的地方接受紅色教育,把現實與曆史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他們不知道白翠芸正是紅槍會起義首領白元興的孫女根紅苗壯,隻深深地欽佩白翠芸的演講,忍不住交口稱讚:
“她的普通話真好,真帶感情。”
白翠芸很快就從肖正清讓她受挫的懊惱中走出來了。參觀的學生一批批湧來,她有了嘴上的活幹,不必把鐵錘高高地舉起砸石頭,她的笑聲在冬天裏更加脆亮,她更換了新的一輪綁發辮的紅頭繩。教導主任高紫光介紹全麵情況的時候,她在旁邊空著手等待,她騷動不安常常扭頭看背後教室的牆壁,那上麵有她兩條發辮的影子與眾不同。
沒有人像肖正清一樣把白翠芸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肖正清知道白翠芸是把冬天裏難得的陽光和牆壁當鏡子,為她惹人注目的形象洋洋自得,可惜她在不光亮的鏡子上看不清自己真正的模樣。白翠芸給又一批參觀的中學生講孫書記視察故事的時候,肖正清停了自己手中的錘子遠遠地看白翠芸。他看見白翠芸右眼的眼角上有一塊眼眵像蚊子頭一樣盯著,白翠芸正在忘情地講述看不見最近的疵點。肖正清很希望是自己離得太遠看錯了,他實在不願意看到白翠芸在公眾的眼睛裏露出醜陋的麵目,這種麵目別人也許會忘掉,在他的心裏卻會永遠存留,像拍下了萬古不朽的照片一樣。他提著錘子慢慢地往前走,從參觀學生的隊伍後頭繞過去,悄悄地接近白翠芸。他想從近處細看,不是為了證實而是為了證偽,隻要在近處看到的白翠芸右眼眼角上沒有在遠處看到的眼眵,他就放心了。簡直不幸極了,肖正清站到參觀學生的隊伍中間離白翠芸隻隔著一堆石子那麼遠定睛一看,白翠芸右眼的眼角上果然有一塊眼眵像一隻蚊子頭,比在遠處看著大,叮得結實。
不再是為了別人,純然是為了抹去自己心上白翠芸不潔不美的形像,肖正清發揮他過人的聰明在短時間內想出了補救的辦法,他拿著錘子直直地往前走,從石子堆上走過去,暫時擋住白翠芸不讓參觀的學生看到,他把錘子遞到白翠芸的手上,說:
“現身說法。”
白翠芸不明白他的話。
肖正清壓低聲音說:“擦擦你的眼睛。”說完大踏步走開。
白翠芸握著錘子蹲下去,憑姑娘愛美的本能領悟了肖正清的話,她揮錘砸開一塊石頭抹一把眼睛,說:“孫書記一錘砸下去……”
參觀的學生看不見蹲下去的白翠芸什麼樣子急得往前擠,砸石子的工農兵學員好多人並沒有看見肖正清給了白翠芸錘子,少數看見的同學驚訝肖正清竟敢公開表示愛情,擔心教導主任高紫光不會輕易地放過他。沒想到高紫光卻大為讚賞肖正清及時地送給白翠芸錘子,更加真實地再現孫書記親手砸石子的情景,認為有錘子比劃著更生動,就讓白翠芸此後給參觀者介紹時握錘在手,到時候就砸一下。白翠芸把肖正清的錘子還回去,拿自己的錘子作道具。肖正清鄭重地反對她:
“假戲真做,更壞。”
白翠芸仰起臉來反問他:“這是演戲呀?”
肖正清說:“還不如演戲呢。”
白翠芸冷冷地不出聲地笑一下,說:“你說得真對,咱也不會演戲,咱也不會翻譜。”
白翠芸不給肖正清想出話來再說的時間,肖正清還在發楞她就搖一下頭上的兩朵火苗走了,肖正清沒有看見她的眼睛是否幹淨,他的眼前模模糊糊的。他隱隱約約聽見唐守川在說“白翠芸你爹爹又來了”,他沒有看見紅色的拖拉機嘣嘣開進校園,不知道唐守川說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聽錯了。
肖正清的耳朵沒有出錯,白翠芸的父親白紹玉真的又來到了東林師範,不是坐著他的拖拉機是乘縣委孫書記的專車而來。看著那輛帆布蓬的吉普車開進校園,教導主任高紫光還以為是孫書記又來視察呢,白紹玉走下車子,高紫光才知道高莊的黨支部書記是代縣委書記來交代任務:要東林師範的工農兵學員去高莊配合拍電影。
電影廠像孫書記選“點”蹲下去一樣,看中了高莊那塊爆發過紅槍會起義的地方,他們要在那裏拍一部改天換地的電影。刨光了鬆樹準備改造成土地種莊稼的大山是他們要拍的主要場景,他們還要拍千軍萬馬用擔子挑土墊出土地的內容。按照導演意圖,首先要打一個大炮,拍一個一炮炸掉一個山頭的鏡頭。炸藥已經用拖拉機拉來,具備了能掀翻兩座山的威力,剩下的任務是要打一個巨大的炮眼把大量的炸藥裝進去。隻要電影廠的導演有耐心等待,高莊大隊的社員倒有時間把巨大的炮眼打出來,困難隻在於缺少足夠長的鋼釺能穿透大山的肚子。為了拍出一炮掀翻一個山頭的真切鏡頭,就近搭起高高的架子,比蓋七層樓用的塔吊還高,用東林師範蓋樓準備的腳手架鋼管搭建,反正東林師範還沒有砸出夠用的石子,腳手架一時還用不著。高高的架子頂端用鐵板搭起棚子像一個鋼鐵鑄成的堡壘,以便保護拍電影的機器,留一個洞像一隻眼睛,拍攝的機器鏡頭從洞口探出去,要是爆炸的飛石像攻城的神槍手一樣射擊槍眼,那就沒有辦法了。拍電影的人從鐵板做的後門進去操縱機器,頭上戴真正的戰士戴的那種鋼盔。實際上拍電影的人如此裝備自己未免沒有必要,如果爆炸的石頭有一塊能穿透鋼板,隨後到來的又一塊就會把鋼盔射穿,被掀翻的山頭具有連續射擊的能力,防不勝防的。
特意製造的大炮沒有炸出預期的效果。也許是到底沒有足夠長的鋼釺一直捅到大山的肚子裏吧,反正準備的炸藥隻裝了一半就滿了炮眼。好多人以為能將一座山頭掀翻的大炮肯定能把人的耳朵震聾,沒有點炮的時候就捂住了耳朵,等看見山上起了煙塵像一群驢一齊在泥地上打滾似的認為沒有事了把手鬆開,卻隻聽見大山的肚子裏咕的響了一聲,悶悶沉沉的,像個巨人打了一聲飽嗝,一點兒也不嚇人。爆炸的效果顯然不理想,拍不出好看的電影。高莊大隊黨支部書記白紹玉還有心再打一個大炮掀翻另一座山頭,電影廠的導演卻沒有耐心等待打出巨大的炮眼了。白紹玉擔心拍出來的電影不好看,導演安慰他,說:
“可以製做。”
白紹玉不懂電影廠的製做很感困惑。導演右手抓一塊石頭左手也抓一塊石頭,把右手裏的石頭扔進左手裏把左手裏的石頭扔進右手裏,兩隻手並到一起捧著兩塊石頭給白紹玉看。白紹玉拍一下腦袋瓜子說:
“我明白了。”
導演問他明白了什麼。
白紹玉說:“豆腐一碗,一碗豆腐。”
導演說:“你真聰明。”
電影廠的導演過早地讚揚了紅槍會起義首領的兒子,白紹玉其實並不是導演期待的那種天才,接下來要拍白紹玉本人的鏡頭,導演就無論如何也“製做”不出來了。
導演讓白紹玉拿了钁頭刨石頭。白紹玉認為導演是有意難為他,大家都是用钁頭刨土,從來不往石頭上掄大钁,那樣做行不通的。導演給白紹玉解釋說,刨不起石頭來不要緊,他並不拍石頭被翻起來的鏡頭,隻拍白紹玉用力掄钁頭的樣子,表現紅槍會起義首領的兒子帶領貧下中農改天換地大幹苦幹的精神。白紹玉明白了要拍精神不拍實幹,就把大钁高高地掄起來狠狠地瞪眼。可是他刨不起石頭來就做不出使勁幹活的樣子,一看拉出的架式就輕飄飄的,眼睛瞪得再狠也沒有用。導演要過大钁去為他示範。人家到底是電影廠的導演,一看就是有精神的架式,大钁隻在石頭上輕輕一彈,留下一道看不清的印痕像手指甲在腳背上劃了一下似的,可是看看揮钁用力的樣子就知道肯定能把石頭劈開。導演把大钁還給白紹玉,叫他照樣做一遍,白紹玉做出來的架式仍然是輕飄飄的,好像從來不參加集體生產勞動的幹部。導演急得亂喊“用力”,會用大號的為牲畜注射的針管針頭給人打針的工農兵學員唐守川看出了白紹玉做不像的原因,對急得亂轉的導演說:
“他沒有涮膀子。”
導演不明白師範學校工農兵學員的功課。另一場示範當即開始,丁小圓手腳利索涮給電影廠的導演看。電影廠的導演欽佩丁小圓身手不凡,而且為她柔潤亮麗的容貌暗暗稱奇,可是他根本懷疑涮膀子與拍電影的關係。丁小圓看出了導演的懷疑態度,起伏著胸脯抓钁在手,準備刨石頭給導演看,工宣隊長周貴福走過去要下大钁,說:
“我刨給他看。”
周貴福好像要跟電影廠的導演打仗,電影廠的導演往後退,給周貴福倒出用武之地。周貴福握住大钁柄的頂端晃開膀子掄開,大钁頭閃亮的白刃在頭頂劃出一個圓圓的光圈,落到石頭上輕輕地彈一下沒有碰壞钁頭的刃子,電影廠的導演禁不住叫一聲“好”。
可是電影廠的導演不承認這與“涮膀子”有關係,隻表明工人階級有力氣罷了。白紹玉曾經跟周貴福比武吃過敗仗,他也持這種觀點。工宣隊長周貴福不理睬白紹玉,隻看著電影廠的導演微微笑,他扔掉大钁拍拍手掌,像玩魔術的藝人向觀眾表示他手裏是空的。他像掄钁頭一樣兩隻手在空中劃圓圈,兩隻膀子涮出了一連串咯吧咯吧的聲響。從丁小圓和工宣隊長周貴福先後“涮膀子”的動作中,電影廠的導演終於看出了這種功課確與重體力的勞動有關。丁小圓姿態優美天生適合女性的勞動,周貴福威猛有力男人學了比較好。他準備讓周貴福先教會白紹玉“涮膀子”,再拍白紹玉掄钁頭刨石頭的鏡頭。白紹玉不從命,他願意跟丁小圓學習“涮膀子”,白天“涮”了晚上“涮”天氣再冷也不怕,他保證“涮”出汗來,可是他絕不跟著周貴福學“涮”。周貴福搖搖膀子笑著說:
“你想學我還不教呢。”
一輛帆布蓬的吉普車及時開進現場,停在一杆櫫殩紅旗的旁邊。縣委孫書記從前門走下車子,東林師範教導主任高紫光從孫書記屁股後麵的門裏走出來。
孫書記一到就看出了問題卡在什麼關節上,他不用語言解勸矛盾的雙方,也不動用權力壓服人家,他掄起大钁做給大家看。他一拉架式大家就看出來,他肯定也“涮”過“膀子”,他光頭上有一層短短的發茬看上去比周貴福更勇武本色,不顧一切。電影廠的導演了不失時機舉起一隻手來往下劈,拍電影的機器啪啦啪啦轉動,拍下了孫書記用大钁刨石頭的忘我勞動。
趁孫書記休息的時候高紫光提一個要求,他指著立在吉普車旁邊的那杆紅旗要求改一下學校的名字,就是“東林師範”中間再加上兩個字:“紅色”。那麵沒有“紅色”字樣的旗子在冬天的寒風裏呼啦呼啦翻卷,依然是用趙世才捐獻的紅綢被麵做成的那一麵。孫書記揮手指一下滿山飄動的好多旗子不置可否,說:
“都紅嘛。”
為了拍電影,從別處移來的旗子可不僅僅是東林師範那一麵,比學校的旗子幅麵更大顏色更鮮豔的還有好多,人也同樣借來。借來的人從各自的家裏挑了筐子籃子,筐籃裏裝了泥土,泥土來自各村的土地,聽從電影廠的導演用帶電的喇叭筒發出的號令,他說“走”,借來的人就趕快挑了筐裏籃裏的泥土走,到指定的地方倒掉。電影廠的導演說“重來”,他們又把倒掉的泥土裝回筐籃裏,回到原來的地方重走。挑土的莊稼人比電影廠的導演性子急,把土倒掉以後顧不得把筐籃掛到擔杖鉤上,胳肢窩裏夾著擔杖一隻手提了兩個籃子就跑,呼呼啦啦的好像來了鬼子逃命。婦女們還邊跑邊往後看,害怕真的被鬼子追上似的。電影廠的導演相信師範的工農兵學員比較從容,讓師範的工農兵學員接過百姓的擔子。從鄰近各村借來的人擔心拍完電影找不到自己的擔杖和筐籃,工農兵學員就使用了文化,在擔杖和筐籃上寫下村名和主人的姓名,人的姓名比較普通,村名卻稀奇古怪,有疙瘩嶴、轉山站、西不好、亮疃,還有一個令人想起念書的事情不合時宜,叫丁博士夼。
東林師範的工農兵學員協助電影廠拍完電影回他們堆了石子的學校,已經搬進教職工宿舍住的拖拉機手呂慶去拍電影的現場拉回腳手架的鋼管準備蓋樓用。他空車時向同學們頻頻招手,拉著貨物時謹慎駕駛,在一處下坡又上坡的路段,拖拉機鑽進路旁的溝裏,拖拉機頭往後扭,拖拉機鬥子往前撞,前後夾擊,擠住了他的兩條腿。
寒夜風緊,班長楊洪文在呂慶的床鋪上展開自己的床單。呂慶去醫院的病房裏住宿,楊洪文臨時搬到呂慶的宿舍準備和妻子度過一個不冷的夜晚。楊洪文沒有趙世才那樣的愛好頻頻地騎自行車回家,他的妻子就買了車票來學校會他。楊洪文在高莊扛棒子的時候為了讓大家“望包子止餓”曾經公布了他妻子的來信。“多吃飯少生氣”已經成為好多男生向往的未婚妻目標。楊洪文的妻子由管理著學校裏桌椅板凳的倉庫保管員胡文路送進文藝班的教室,文藝班的全體男生大吃一驚:楊洪文的妻子才真正是東林師範兩個班的女生趕不上的!
楊洪文提前熄燈進入不看妻子模樣的時段。妻子倒極想看看他是否吃飯太少餓瘦了。他讓妻子用手看。楊洪文被妻子“看”得發癢嘻嘻笑,妻子慌忙捂住他的嘴巴怕人聽見。窗外忽然有人大聲問:
“你們班沒多個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