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2 / 3)

冬天裏砸石子比春天反響更大。潮水般湧來的參觀學生把東林師範的校園搞得很熱,飄雪的上午雪花落不到地上,到了參觀者的臉上就化掉了。參觀的熱潮看起來是由砸石子在嚴寒的季節進行,其實卻與縣委孫書記光著頭來學校視察有關。

孫書記冬天也不戴帽子,他從縣委直接走進學校,舉著一顆碩大的腦殼剃光了頭發,他傲視嚴寒的精神令用圍巾包頭的女工農兵學員慚愧,女生們悄悄地將圍巾從頭上解下係到脖子上,甘心冒一種臉上凍出硬塊的危險。孫書記由教導主任高紫光陪同,從亂紛紛舉起又砸下的鐵錘中間穿過,好多人看見孫書記的頭皮已經凍紅像一種紅皮的蛋殼,擔心這樣的頭皮被石子一擊就會射穿,不禁把手中的鐵錘舉得不那麼高了,砸下去的時候也輕飄飄的。其實這種砸法更容易迸射,一下子不能把目標砸碎,錘子底下的東西就飛了。高紫光時常想把手伸出去張著手掌為孫書記護頭,像後來的年月小秘書把手伸到車門頂上保護首長下車一樣,可是他達不到目的,孫書記個子比他高大得多,他就是把手伸出去也不能到達有效的位置。孫書記不避危險,碩大的頭顱一會兒就落上了粉塵,倒沒有被石子擊中。他蹲下去兩回,一回是抓起一把石子在手掌裏搖出嘩啦嘩啦的響聲然後扔掉,一回是從白翠芸手裏要過鐵錘砸一下試試。他瞄得不準,一錘下去沒有砸到合適的地方,石子飛了,白翠芸急忙往後仰身子才沒有把臉擊傷,白翠芸叫了一聲“哎呀”又趕緊用手把嘴捂住沒有叫出“媽”來。孫書記把錘子還給白翠芸讓她砸一個看看。白翠芸的嘴被手上的石粉捂白了沒有顧得擦出潤澤的紅色,舉錘砸個正著,孫書記叫一聲:

“好!”

又說:“砸得好!”

參觀的熱潮就此開始了。第一批參觀的學生到來的時候,東林師範似乎還有一些慌張不知所措。教導主任高紫光原本最長於演說,參觀的學生突然到來,他一時竟然也想不出該怎樣講話。幸虧高紫光有教著廣播員說話的經驗,他用等待廣播員擺好口型說話的速度慢慢說,使自己有時間說了上句想下句,終於將第一批參觀的學生應付過去。此後高紫光的準備就比較充分了。他用不同的語氣講同樣內容的話,根據參觀者的年齡身份隨時改變講話的態度。如果參觀者是剛剛上學的娃娃,他就用哄孩子的語氣講砸石子的偉大意義,小孩子聽不懂他講的道理也願意看他擠眉弄眼的模樣,像若幹年後電視裏的少兒節目主持人一樣,他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長了胡子的大孩子。帶孩子來參觀的老師向他請教一個問題:孩子們拿不動鐵錘砸不碎石子怎麼辦?高紫光恢複了給大人講話的語氣,說一個對所有參觀者都適用的辦法:

“活學活用嘛。”

小學教師仍然不明白小孩子能幹什麼活像砸石子一樣意義深遠,希望高紫光能夠明示。

高紫光說:“因地製宜。”

小學教師還想要求高紫光說得再明確一點兒,高紫光領他學習一段最高指示:“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

從第二批參觀的學生走了以後,高紫光就想讓參觀者學到的東西更多一些,他要白翠芸介紹孫書記視察時從她手裏要過錘子砸石子的情景。白翠芸一聽就咯咯地笑了,笑了一陣才說孫書記不會砸石子,一錘子下去沒砸碎,卻把石子砸飛了。高紫光問石子飛到哪裏去了。白翠芸不再發笑想起了害怕,說她要是不趕快躲避就叫石子打了。高紫光問孫書記躲沒躲,白翠芸搖頭。高紫光說這就很能說明問題了,孫書記不怕危險親手砸石子給了我們工農兵學員極大鼓舞,他還熱情地稱讚我們說“好,砸得好”。白翠芸想糾正高紫光的錯誤,說明孫書記是稱讚她“砸得好”,並不是讚揚全體工農兵學員“砸得好”,又覺得這樣說未免太不謙虛,就決定把榮譽讓給集體了。高紫光叫她“就這樣如實講”,白翠芸說:

“俺不會寫講用稿。”

高紫光說不是要她寫講用稿,隻寫個發言稿就行了。

白翠芸說:“發言稿俺也不會寫。”

高紫光的臉色嚴肅起來,說:“戰爭中學習戰爭。”

白翠芸不敢再說不會了。她怕再說不會高紫光要問她入學時的講用稿是怎麼寫出來的。她當然不怕承認她是替一個小學教師念了講用稿,她隻擔心那樣一來又要回憶民辦教師邵立生用奇異的方式自殺口鼻裏灌滿泥漿的模樣,那樣子不令人恐懼隻叫人惡心,會吐出吃下肚子裏的粉皮稀溜溜的像豆腐腦兒一樣。她準備捉刀代筆再念一遍別人寫的稿子,她找到的捉刀人不是別人,正是矛盾重重痛苦不堪的肖正清。

肖正清沒有利刃斬斷心頭纏繞的團團亂麻。學校的圖書室是他一個人的教室,巨大額頭的導師大聲地給他講課揮動著有力的手臂,可是他隻能暫時躲進異國的土地上看一場半個世紀之前的活劇,走出圖書室仍然是迥然不同的現實風光:老校長寧家喜把假牙泡進茶缸的時候連“釘扣”的故事也講不清楚;教導主任高紫光的小平頭定期修剪頭發絲永遠一根根直立朝天,在學校的會議上聲音高高地講話成為學校真正的主宰;工宣隊長周貴福入冬以來常常早起看丁小圓訓練文藝班的“涮膀子”功課,有時候也揮動雙臂把自己的膀子涮一下,好像累極了伸伸懶腰舒展舒展筋骨一樣;曾經在高紫光的嘴上活生生呈現過的樓房仍然是豬圈樣的一格格矮牆,需要等工農兵學員用最原始的破碎工具砸出新的石子,才能夠把牆砌得擋住人的肩膀,要想又能睡覺又能上課還不知需要等到哪年哪月。這樣的一些事情在列寧的書裏看不到,肖正清無法從生命力極其強大的導師那裏找到答案,額頭巨大的導師在一座工廠裏演講被反動派的槍彈射中,罪惡的子彈由一個女人手中射出,女人的麵貌美麗而又陰毒,從一所樓房的大床上下來。肖正清的愛情像他的思想一樣混亂不清,他喜歡方惠萍站在他身旁為他翻過曲譜安安靜靜的,他刮胡子的那天,方惠萍脫下外套穿一件舊花布的棉襖像農家的日子一樣樸實而又平淡,可是等到白翠芸咯咯一笑搖動著辮梢上兩朵鮮紅的火苗,他的心裏又騰地燃燒了,原來他也喜歡春水一樣嘩啦嘩啦的跳蕩野火一樣呼啦呼啦的燃燒。他弄不清楚的就是白翠芸本人,她曾經被嘣嘣的拖拉機拉著回家一趟,難道她有能力把幸福讓多人分享嗎?

白翠芸不給肖正清明確的答案。看起來她好像就是方惠萍不共戴天的情敵,宣傳隊巡回演出的日子裏,她在所有人的麵前都有咯咯的笑聲,一見方惠萍就把臉板起來了,見了肖正清也是這副模樣。方惠萍看肖正清刮胡子覺得害羞又忍不住想看的上午,白翠芸一陣風似的咯咯笑著卷進教室,看了肖正清比往常光鮮的臉和方惠萍舊花的棉襖,一下子就收住了笑聲,好像她自己被一股冷風嗆住了似的,其實是她帶進了冬天的冷氣把方惠萍嗆得咳嗽了一陣。她大大方方地回答“又會麵了”,承認班長楊洪文的玩笑話說的是一個幸福的事實。肖正清問她拖拉機拉她回家的那一趟做了什麼事情,她又矢口否認,她還脈脈含情地看著肖正清,回憶那一天肖正清用依依的目光送她離校的情景,肖正清要求她有一個明朗的態度,她又把臉板起來冷冷地說:

“俺也不會給人家翻譜。”

她就是如此令人捉摸不定。她搖動著辮梢上的兩朵火苗咯咯脆笑著把快樂帶給好多好多的人好像有口無心,你真的要探究她的心底卻覺得深不可測,肖正清想把她的那一份快樂據為己有簡直根本不可能了。她可以屬於集體,就是不能被個人擁有。肖正清需要狠狠地“鬥私批修”,也許才有可能接近幸福的目標。

白翠芸吃完了一頓飯公開地走到肖正清的桌位對麵坐下來,給肖正清帶來了一陣驚喜,白翠芸不保守秘密有意讓近處的幾個人都聽見她的話,她說:

“肖正清你給我寫個發言稿吧。”

肖正清自然很願意為白翠芸做事情。白翠芸就是不找他,他還想尋找白翠芸需要幫助的事情呢。可是一陣驚喜過後卻是深深的遺憾,白翠芸公開找他不具備秘密的情味,倒好像公事公辦似的,白翠芸說話的方式也好像村裏的女人找鄰居幫忙:“二大爺你給我捎棵蔥吧”。沒有了秘密也就沒有了甜蜜。肖正清希望白翠芸能采取另一種方式,趁人不大注意的時候悄悄地說一聲“你來”,然後帶他走到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不是蔡淑蘭跟王維升談工作似的總是站在北麵的路旁,而是白翠芸秘密選中的場所,把需要肖正清幫她做的事情說出來。這樣做自然有些冒險,因為學校裏嚴格規定不準談戀愛,男工農兵學員和女工農兵學員到秘密的地方談話,叫人最容易想到的就是闖入禁區。數理化班的朱春誌和靦腆拘謹的女生弄出事來以後,戀愛的禁區四周又栽上了一圈帶鐵蒺藜的圍籬,圍籬上充了電,能電死不慎闖上的鳥兒。

也許是白翠芸有意避開大家懷疑的目光,讓大家用坦蕩的眼睛看她和肖正清公開交往。肖正清很願意如此猜想,把白翠芸的大方想成姑娘的聰明,相信戀愛時的女性往往比男性更清醒,帶了女性可愛的狡猾,不僅僅用來對付戀人,也用來遮人耳目對付不相幹的旁觀者。肖正清在現實的生活中往往悲觀,在愛情的追求中卻常常持一種樂觀態度,如果沒有現實的幸福供他沉溺,他也有理想的愛情癡迷流連,陶醉其中;縱然身處無水的大漠滿目黃沙,他也有心造的一片綠洲水草葳蕤,白翠芸咯咯的脆笑就是月牙泉上輕蕩的漣漪。肖正清滿心欣悅,問白翠芸要寫什麼發言稿,白翠芸咯咯笑一陣才說:

“砸石子。”

肖正清想說砸石子隻需用錘子說話,沒有必要寫出稿子用嘴巴來表態,講用稿不是有魔法的咒語,無論念多少也念不碎石頭念不出夠蓋一座大樓的石子,他怕這樣說會挫傷了白翠芸的自尊心,就換一種說法,表示自己不明白砸石子需要什麼樣的發言稿。白翠芸如實告訴他,並且向他說明,寫發言稿不是她自己找事幹,而是教導主任高紫光交給她的任務,不寫不行的。

肖正清有一會兒沒有說話。白翠芸交給他的任務更難完成。他自然不是力不勝任,如果願意,搬山的發言稿他也能寫出來,搬山的發言稿肯定比砸石子的發言稿更大更需要寫作的力氣。他厭煩每天裏拿一把鐵錘把大石頭砸成小石頭,就是不害愁把一個個零碎的文字組成大塊的文章,要是讓他在各類方式的勞動中選擇,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用筆作工具的一種,魅心魅意,來抒寫他自己獨特的情懷。難以逾越的障礙就在這裏。他不認為要把自己錘成一顆合格的石子砌到最輝煌的大樓上就一定要用鐵錘砸石子蓋校舍讓樓房峻工的時間無限期地推遲下去,即便一批批師範學校的工農兵學員一天課不上天天砸石子砸出了兩座樓房澆鑄混凝土夠用的石子,工農兵學員要把自己砌到最輝煌的大樓上也不見得合格,那座大樓需要的不光是石子也需要方石和鋼筋,鋼筋是特殊的材料需要異常高溫的烈火來熔煉。教導主任高紫光嘴上的樓房是紙糊的牆壁加蓋了同樣材料的屋頂,隻是塗上了鮮紅的顏色,他說得再輝煌再結實也沒有用處。縣委孫書記的頭顱固然巨大,可是他也不敢在紙糊的樓房裏居住,他害怕紙糊的屋頂淋塌以後染紅他的頂子好像流血。再說啦,比孫書記頭顱巨大的導師還在莫斯科的紅場上躺著休息呢。那一位頭顱巨大的導師就不到砸石子的學校裏說“砸得好”,他到大工廠裏視察,揮動一隻能把整個世界攪動得天翻地覆的手臂大聲地發布警報,令人震驚:

“社會主義祖國在危急中!”

肖正清老老實實地對白翠芸說:“我不能給你寫這個發言稿。”

白翠芸原來還準備肖正清問她具體事例的時候,她笑一笑再講孫書記一錘砸飛了石頭差一點打到她身上的事情,肖正清是不是改成石頭往孫書記自己的頭上飛孫書記也不害怕那就由他了。她可真的沒有想到肖正清會拒絕,這個任務也許夠不上十分光榮,可是從她的手裏接過卻具有十二分的榮幸。她被肖正清的態度弄得楞住了,她再願意無緣無故地發笑也笑不出來了,她麵部的肌肉變僵變硬像蔡淑蘭凍傷的樣子,需要有春天裏破冰一樣的大笑才能化開。肖正清被白翠芸少有的僵硬模樣嚇壞了,他說:

“你聽我說。”

白翠芸定定地看他,說:“你說什麼?”

肖正清說:“不是我不願意給你寫發言稿,我是不願意給你寫這個發言稿。”

白翠芸說:“說來說去你就是不願給我寫發言稿嘛。”

肖正清著急地分辯:“不是……”

白翠芸冷冷地打斷他:“你不用說了。”

肖正清想找一個便於說話的地方,給白翠芸講清不允許別人聽見的道理,他低聲說:“咱找一個地方談談。”

白翠芸突然笑起來,不是她一個人才會的咯咯脆笑,是好多自尊心被刺傷的無忌的姑娘都會有的怪笑,不害怕惹人注目,不擔心別人猜疑。她笑得嘎嘎的,像深秋的灰色天空飛過的雁陣集體鳴叫。班長楊洪文,三組組長蔡淑蘭,還有會給人紮針的唐守川,冬天裏越發瘦削的小幹幹葉,一齊投來了驚詫詫的目光。白翠芸在眾人的注視下說一句話,叫人認為她是被肖正清逗出了奇怪的笑聲,她說:

“你真有意思。”

肖正清沒有機會解釋了。他眼睜睜地看著白翠芸從離他一隻手臂遠的對麵走開越走越遠,一直走到他看不清發辮上紅繩係了蜻蜓翅子樣扣結的地方,那是白翠芸自己的桌位。肖正清在自己的桌位上坐著一抬眼就能看見白翠芸腦後的兩朵火苗擺過來擺過去,白翠芸在需要安靜聽講的語法課上也願意左顧右盼,搖動兩朵不安份的火苗。白翠芸的座位後麵坐了方惠萍,不看著肖正清刮胡子害羞的時候,方惠萍舊花的棉襖上又穿了外套,肖正清看不見家常的小花了。白翠芸在方惠萍的前頭安安靜靜地坐著不搖動她頭上獨有的火苗,肖正清知道她在自己寫發言稿。肖正清很少看見白翠芸這樣安靜過,她手裏握著鋼筆半天半天坐著不動的樣子差不多兼有了方惠萍才有的優雅,她這副尋常不見的模樣引起了肖正清的另一種愛憐,她坐在那裏皺著眉頭寫不下去的樣子令肖正清難過。她寫的如果不是這樣的發言稿,肖正清絕不會讓她害愁。肖正清願意替她寫一千遍發言稿讓她拿了去念,隻要不是這種閹割自己的文章。

白翠芸骨子裏有一種頑強像石頭一樣堅硬,她搖動著發辮上的兩朵火苗咯咯脆笑水一樣流蕩並不是她的全部。她在肖正清那裏求助受挫像一道溪流被石壩擋了一下,她扭一下水頭彎回脖子積蓄著回旋著攢足了力氣又奪罅而出了。她其實還可以找三組副組長王維升幫忙,隻要王維升把分行寫的詩句連成一串一串在白紙上滿滿當當的擺開,她就可以拿了到參觀的隊伍前頭去念。她不找王維升硬是自己把發言稿寫出來,就是要給肖正清證明一條真理:“死了張屠夫,用不著連毛吃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