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保管員胡文路不輟走步,從結冰的冬天一直走到飛花的春天。胡文路冬天的早晨走步不戴帽子像縣委孫書記一樣光頭,走步回來他才戴上帽子洗臉,把帽子推到後腦勺上免得洗不到額頭。他冬天用冷水洗臉夏天用熱水,一年四季都用溫溫和和的水刷牙,用他自己專用的綠鐵皮暖瓶往刷牙缸裏注進熱水跟涼水混和。他用洗衣粉洗他褪色的軍服,軍服幹了以後用兩隻指頭捏著肩膀上的扣鼻提一提,扣鼻規整,必要時仍然能拴住肩章。他夏天的早晨冒雨走步穿著雨衣,冬天裏如果下雪,他也在棉衣的外麵穿了雨衣防雪,走步回來提著雨衣把雪抖掉,在門外邊跺腳。他的雨衣比肩膀上帶扣鼻的軍服顏色深,一看就知道也是軍隊的裝備,反麵有防水的綠膠。
時間在胡文路風雨不誤的走步中走得很快,東林師範文藝班的工農兵學員已經從丁小圓那裏學習了“橫著走劃船”和“涮膀子”兩套表演的基本功,他們還跟著美術教師羅大光學了畫畫兒,所畫人像仍然與演戲有關。此人在一個戲裏用號誌燈照明,他的頭像被成千上萬地複製。羅大光把一個石膏做的此人頭像放在講桌上,讓工農兵學員注意他麵部的陰影與眾不同,有一處高高地凸起是亮點,四周的黑暗層次複雜。師範學校文藝班所有的工農兵學員全部用鉛筆畫此人的頭像,全神貫注,空氣凝滯,倉庫保管員胡文路在門外突然大喊一聲“你們班沒多個凳子”才能引起短暫的笑聲。語文教師畢令石沒有事的時候也到畫畫的班上來,協助羅大光做一些輔導工作。他在畫不好麵部陰影的學生肖正清跟前站住,要過鉛筆去用兩根指頭捏著唰唰示範,幾筆就把黑暗的地方畫足了,像演戲的人畫了絡腮胡子,他本人不使用公家的剃刀剃須時也是這副模樣。肖正清驚訝教語文的老師居然還會畫畫,畢令石說他的業餘愛好就是美術,特別擅長畫人物——這倒是文藝班的工農兵學員不知道的。
實習開始了。師範學校的工農兵學員畢業以後終究要到學校裏去教學,像戰士應該準備打仗加強操練,工農兵學員到學校裏去演習。文藝班的工農兵學員和數理化班的工農兵學員像兩堆地瓜合成一個大堆再分成無數個小堆,以便每一個小堆裏什麼樣的地瓜都有。一小堆地瓜由一個教師挑著,教師不夠用,工宣隊長周貴福也挑了一堆,他有力氣又練過“涮膀子”,隻要有壓不斷的扁擔他就能挑得起分給他的地瓜。下去實習的師生跟實習地的老師在同一個夥房吃飯,交同樣的糧票,睡覺打地鋪,用自己的行李,男女不睡在一個屋子裏。每一個小堆裏至少有一個文藝班的女生:丁小圓隻有一個分身無術,實習的文藝課分別由文藝班的女生擔任。
實習開課的第一天語文教師畢令石比較高興,刮了胡子。他帶過的學生有一個早早起來打掃學校的院子,是數理化班的一個男生戴了藍布的帽子像一個校工。稍後,小幹幹葉開始教該校的老師和學生橫著走劃船的早課,數理化班的一個女生也跟著一起學習。這個女生由丁小圓帶著去醫院流產以後腰肢很細,不再惦念李逵是不是冬天也穿褲衩了。唐守川趁小幹幹葉教課的時間打開他的挎包,讓畢令石看他帶來的醫療器械,有一粗一細兩根針管和相應的針頭,可以應付好多的病症令人放心,畢令石一看就滿意地笑了。肖正清借了早晨的陽光開始閱讀紅槍會起義展覽館的腳本。全部腳本已經用韻文和散文兩種文體寫成,語文教師畢令石準備親手統編,動手前先讓肖正清看一遍。畢令石老師比較賞識王維升的詩,但是更重視肖正清的才華,覺得看腳本才華比寫詩更能靠得住。
他們實習的學校靠近一條有風的天氣會被煙塵裹住的大道,大道是古舊的路基加寬了鋪沙,由此向西能到達另一個縣的地域。多年前紅槍會的戰士去外縣搶購金箔紙為紅槍國的皇帝糊金鑾殿,就是從這條道上通過。紅槍會起義展覽館的腳本裏沒有為爭奪金箔紙而引發的戰爭,肖正清看到的隻是一片紅色如血如火,文字的曆史純淨無比。
小幹幹葉早晨的教課得心應手漸入佳境,她的身體很快地發生了變化。唐守川最先看出小幹幹葉如果在教課的時間突然發病,他就是用大號的針管針頭為其注射,也穿不透臀部的軟組織紮進骨頭了,小幹幹葉要想夾住針頭不讓拔下來也萬萬不能,她長出來的臀部必定跟別的女性同樣柔軟無力。小幹幹葉沒有想到奇跡會在教學實習的時候發生,她從丁小圓老師那裏學習橫著走劃船的時間那麼長,身體也沒有發生變化,她當老師教同一門課程才短短幾天,身體就不一樣了,可見當老師和當學生的心境大不相同。小幹幹葉為自己的身體異樣沾沾自喜孤芳自賞,教課的時候自己犯了不許學生犯的錯誤。她教完早課往後走,準備到打地鋪的宿舍再洗一遍臉,然後才去夥房領飯吃,她甩打著兩隻胳膊走出嫋嫋婷婷的步態,早晨的陽光明媚,她左顧右盼能看見自己不同往常的身體影子。小幹幹葉抬起一隻手用大拇指扭食指想扭出一個不大響亮的榧子,畢令石老師從旁邊向她伸過一隻手來讓她的榧子打不出來,畢令石老師說:
“我看看你的教案。”
小幹幹葉發楞說:“什麼教案?”
畢令石老師說:“你都教課了還不知道什麼是教案?”
小幹幹葉說她當然知道,她上師範以前在村子裏教小學就寫過教案了。
畢令石老師說:“那麼好,我看看你的教案。”
小幹幹葉說教橫著走劃船不用教案,她沒有寫。
畢令石老師問小幹幹葉教橫著走劃船是不是教課。
小幹幹葉說當然是教課。
畢令石老說是教課就應該有教案。
小幹幹葉說丁小圓老師教的時候就沒有教案。
畢令石老師說丁小圓老師做的就是標準嗎?
小幹幹葉說是的。
畢令石老師厲聲喝叱說:“那麼你扭什麼?!”
小幹幹葉誌得意滿扭動了過去沒有扭動的臀部有目共睹,引起了畢令石老師的注意誰都不覺得奇怪,令人頗感驚訝的是畢令石老師居然也注意過丁小圓不扭的臀部!
小幹幹葉沒有理由後悔承擔了“橫著走劃船”這門課程,她進了文藝班就注定了要教這門難寫教案的課,她要後悔的就是一條了:她不該當了老師心境大換長出了過去沒有的臀部,她即便身體發生了變化也不該忘乎所以,教課時犯了錯誤扭起來。小幹幹葉收起好心情回到實習教課之初,有了可扭的得意東西也強忍住不扭,以為這樣就可以像丁小圓一樣不寫教案了。畢令石老師再一次問她丁小圓是不是標準,小幹幹葉說是。畢令石老師向前推進一步問她:
“丁小圓是不是最高標準?”
小幹幹葉想抓住最堅強的盾牌,也說“是”。
畢令石老師說:“那麼她的話就是最高指示啦?”
小幹幹葉說丁老師教課不用說話隻用身體。
畢令石老師說:“她既然不說話,誰給你告訴橫著走劃船不用寫教案?”
小幹幹葉大著膽子頂撞畢令石老師:“她也沒說得寫教案。”
畢令石把臉黑起來,說:“她沒說寫也沒說不寫,你為什麼偏偏選擇不寫?”
小幹幹葉終於想出一個理由,說:“教課的時候兩隻手劃船,寫了教案也沒有手拿。”
畢令石老師吼道:“沒有手拿擱衣袋裏裝著!”
小幹幹葉想出的理由實際上給畢令石老師提供了進攻的缺口,畢令石老師吼過以後,就說丁小圓正是把教案裝在衣袋裏。小幹幹葉不敢說裝在衣袋裏不拿出來的教案就像沒寫一個樣,她要是這樣說,就怕畢令石老師要強調裝在衣袋裏不拿出來的教案是背過了裝在心裏,要她把寫不出來的教案背誦出來,那樣一來她就被致於死地了。
小幹幹葉度過了一段求生不能求死無望的日子。“橫著走劃船”的教案像一座翻不過去的大山橫亙在她的麵前,溝豁縱橫荊棘遍地,沒有能在山地裏行走的船隻載她過去。單單“導課”就要把她難死了。她在教案上寫下第一個步驟“導入新課”,還沒有寫出下麵的內容已經被畢令石老師看出了毛病,畢令石冷冷地問她,你是上新課嗎?畢令石一問,她自己也覺得錯了,她已經在上課過程中獲得了身體的變化,就老師而言是新的氣象但在學生卻已成舊課了。她還不好寫“導入舊課”,課程既已陳舊何必再“導”?她照搬丁小圓的教課要領,在教案上寫下不準扭動臀部腳尖兩兩相並腳跟相應分開腳跟兩兩相並腳尖相應分開,畢令石老師一把奪過去,用小幹幹葉的鋼筆把小幹幹葉寫的文字劃掉,唰唰唰畫一串小人,第一個小人的腳尖並在一起,第二個小人的腳跟必定分開,第三個小人並緊兩隻腳跟,第四個小人兩隻腳尖分成“八”字,像岔開腿尿尿一樣,畢令石老師把筆紙擲還給小幹幹葉,氣哼哼地說:
“這裏需要畫圖說明。”
又火刺刺地叱問小幹幹葉:“你沒學畫畫兒?”
小幹幹葉把教案鋪平,接著畢令石老師畫的小人再畫下去,頭部畫得不像老師的作品,腿部和腳尖差不多一樣,兩兩相並兩兩分開沒有一個發生錯誤,畢令老師等她畫到第四個小人時用鼻子哼一聲,鄙夷地說:
“抄襲。”
小幹幹葉不太懂得她又犯了什麼錯誤。
畢令石忿忿地叱她:“你打算照葫蘆畫瓢畫到什麼時候?”
小幹幹葉徹底垮掉了,她孤寂落寞飄零無依,不知道會被淩厲的怪風吹落到什麼地方。她眼睜睜地看著畢令石的胡子黑黢黢地長起來,像爬過了一片螞蟻似的。她吃過早飯以後照例到男生打地鋪的宿舍裏來,準備聽一聽畢令石老師有什麼新的部署,畢令石老師還沒有吃飽飯問她有什麼事情,她說也沒有什麼事情是過來看看老師有什麼事情,畢令石老師把嘴裏的飯咽利索了說老師有什麼事情會找你,你自己那麼多事情做完了嗎?她接受教訓,吃過早飯以後在自己的宿舍裏等著,畢令石派數理化班戴藍布帽的男生來叫她。她一走進男生的宿舍,畢令石老師就問她在宿舍裏幹什麼事情,她說沒幹什麼事情,畢令石老師便忿忿地說吃了飯什麼事情不幹就應該過來看看老師有沒有什麼事情。她不敢說她吃了飯過來看看老師有什麼事情老師批評過她,她要是那樣說畢令老師一下又把她批倒了,畢令石老師會說我叫你在宿舍裏做自己的事情,你既然在宿舍裏沒有什麼事情為什麼不過來看看老師有沒有什麼事情?小幹幹葉在男生鋪了青草的地鋪上坐下,青草的外邊擋了泥墼,她把腳放在泥墼的外邊免得弄髒男生的鋪草,畢令石老師隻看她一眼就說,一坐下就拉個要走的架式,你知道有多少事情要做?她脫掉鞋子踏著鋪草坐下掏出筆記本準備記錄老師布置的好多事情,畢令石冷冷地看她,說,這麼點事情都記不住嗎?心不在焉是不是?她不敢說話,一說話畢令石老師就說她嘴頭子功夫這麼好應該去當幹部專門講話。她不敢不說話,她不說話畢令石老師就說她不該到師範學校來念書,當教師憑著一張嘴工作,不會說話還想當人民教師嗎?她說一半話留一半話,畢令石老師一下子看出了她吞吞吐吐,畢令石把記了工作部署的筆記本扔到地鋪上,厲聲說:
“你是左派還是右派?”
小幹幹葉不明白畢令石老師的話。
畢令石老師用同樣嚴厲的聲音說:“是左派把話說出來,大鳴大放!是右派把話咽回去,懷恨在心!”
小幹幹葉的臀部很快地收縮回去,她坐著男生宿舍地鋪外邊擋麥草的泥墼,春天的寒氣很快地穿過了瘠薄的軟組織一直刺透了骨頭。實習之初她在橫著走劃船的教課中長起來的臀部曾經讓她大喜過望洋洋得意,那時候她好長時間坐了涼冰冰的泥墼骨頭也覺不出涼來。她把攪盡腦汁寫出的橫著走劃船的教案裝在衣袋裏繼續上課,教案上圖文並茂,可是她已經沒有可以扭動的東西了,在最初的教課中長起來的那一部分消失殆盡,接下來就要往上賠老本了。小幹幹葉失去了最後的豐腴時機,此生便永遠是一片小幹幹葉子。數年後唐守川在三河縣城的車站看見過一次小幹幹葉,唐守川沒用費力就把同學認出來了,盡管小幹幹葉已經挺起了婚後的肚子,可是她的臀部仍然不像個女人,麵部也一如既往,枯幹焦瘠,能看見葉脈僵硬的紋絡。
唐守川目光銳亮,憑著當赤腳醫生的經驗看出了畢令石老師腿上有病,病發時小幹幹葉剛剛在教早課的時候扭起來。此時畢令石老師走路還沒有瘸,隻有唐守川的眼睛能夠看出步態稍有異樣,像在要害處貼了塊不粘的膠布怕掉下來似的,一步一步的有一些小心。趁著沒有第三個人在的時候唐守川問老師腿怎麼啦?畢令石老師也悄悄地告訴學生:
“生了個小瘡。”
小瘡是會長大的,更何況它生的地方不好,就連畢令石老師本人也需要脫了褲子才能看看它的模樣。它最初咕嘟著小嘴紅豔豔的很嬌俏,畢令石老師用自己的唾液抹它,以為它吃了人嘴裏的東西會被毒死,沒想到它生的地方有利於生長,另一種毒素把人嘴裏的毒素抵消了,那裏距排泄的地方太近。畢令石轉而貼上膏藥把它弄得黑乎乎的模樣可憎,連培育了它的主人自己也不願看它醜惡的樣子了。到了小幹幹葉長出來的臀部收縮回去的時候,畢令石老師的瘡已經長大,他自己用手摸摸像一個大個的桃子了。唐守川秘密地問他:
“熟了沒有?”
畢令石老師不懂學生的話。
唐守川說:“你摸著軟了就是熟了。”
畢令石老師轉過身去解開腰帶伸進手去,摸了一會兒告訴學生熟了。唐守川比老師表現得興奮,拍一下自己的腿說:
“熟了就好啦。”
畢令石老師說一撅一撅的痛得更厲害。唐守川教給老師醫學的知識:小瘡要是不好就會長成大瘡,長成大瘡就得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它自己熟了,它不熟你再著急也沒有用,民間治瘡有貼黃煙葉子的辦法,把幹黃煙葉子用唾液泡透貼上去。畢令石老師插嘴說用唾液泡黃煙葉子有科學道理,因為人的唾液有毒正好符合“以毒攻功毒”的醫學原理。唐守川進一步解說瘡有幾十幾種瘡疥有幾十幾種疥,瘡與疥的根本區別是瘡痛疥癢癢,瘡到了癢的時候就快好了,瘡好了長肉才癢癢;反過來疥到了痛的時候就快好了,疥把壞肉爛掉了才痛。瘡長在腿上不可怕,最怕長在脖子上,長在腿上的瘡頂多能叫人腿瘸,長在脖子上弄不好就會要人的命,所以“好了瘡疤忘了痛”的俗語指的不是脖子上的瘡而是腿上的瘡。俗話又說“痛瘡是好瘡”指的也是腿上的瘡。但是你認為它是好瘡袖手旁觀坐享其成也不行,等它熟了就要采取措施,這個措施不是別的就是把膿根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