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3)

下雪天趙世才穿著白力士鞋出現在教室的門口。他的鞋像天上落下來的雪花一樣白,令人欽佩。他的鞋麵比東林師範兩個班的女生搽了雪花膏的臉都白淨,潔美無瑕。他頻繁地用木把毛刷蘸了洗衣粉洗刷鞋麵保持潔淨,帆布鞋麵完好無損,一溜白布的鞋沿已經起了毛邊像女生臉上從未修剔的茸毛。他隻在夏天穿露出腳趾的涼鞋以免出汗,天氣稍涼他就穿白力士鞋了,鞋裏麵再穿襪子。下雪天他的白力士鞋在雪地上輕快地踏過留下的腳印極輕極淺,在教室的門口輕輕跺腳。他用眼睛找到班長楊洪文,豎起一根指頭朝著自己的鼻子跟前勾動,把楊洪文叫到雪地裏談話。還沒有開口楊洪文就知道趙世才為什麼把他叫到落雪的屋子外頭說話。關於組織問題的決定還未公開,當事人已經知道了,好像下雪天站在沒有遮蓋的天底下一仰臉便感到了落雪的寒冷,藏不住的。第一批解決了組織問題的工農兵學員有三組副組長王維升,開拖拉機的呂慶。數理化班的朱春誌原本也在解決之列,由於突然發現靦腆拘謹的女同學肚子大了,需要將朱春誌開除學籍便除消了他的資格。曾經在“評《水滸》批宋江”的運動之初穿一條紅褲衩在大集上勇敢地跑來跑去的鄧昌沒有解決,倒不是他不夠條件,是因為他尚無要求,沒有在砸石子或者在辦“活報”的時候把文字的表述交到高紫光手上,他連在班長楊洪文跟前都沒有表示過此種意向,他隻有行動沒有思想,便付闕如了。組織絕不把不說話的人拉進來,你就是心裏有要求,嘴上不說也不行。話又說回來啦,你就是有了行動又有思想一遍遍苦苦要求,還不一定讓你進來呢。趙世才的情況就是這樣。

趙世才披著雪花問楊洪文這是為什麼。

楊洪文在雪地上跺腳笑嘻嘻地說不好說。

趙世才說我知道你要保守秘密,可是也該給我指出個方向來我好繼續努力。

楊洪文不再嘻嘻笑,嚴肅地說:“你不往家裏跑那麼勤行不行?”

趙世才瞪著眼說難道是因為老婆問題?

楊洪文說:“不完全是,可是有關係。”

趙世才立刻就要去找校長寧家喜。老校長體恤下情,每一次開會都講一個回家“釘扣”的故事,他就該明白工農兵學員長途奔波騎一輛自行車回家不辭勞苦要做的事情比釘個扣更緊迫,更何況家中嬌妻比東林師範兩個班的女生都美麗。趙世才的白力士鞋在雪地上踏出輕淺的腳印像一隻雄性的狸貓在有霜的屋瓦上走過,聽不到多少聲音,隻能憑輕悄的行跡斷定生靈的去向。楊洪文站在原地喊住他,告訴他找寧家喜沒有用的。為了阻止趙世才無效的走動,楊洪文不惜泄露一個秘密:最後的表決會議上寧家喜沒有表態讚成任何一個人或者反對任何一個人,他連“釘扣”的故事都沒講,隻把一副假牙摘下來放到大茶缸裏泡著,泡了半個鍾頭以後又從水中取出裝進嘴裏,那時候會議也結束了,自始至終都由教導主任高紫光一人主持。不過也不要以偏蓋全低估了老校長的能量,寧家喜真要做什麼事情還真能堅持到底,開除朱春誌就是他堅決主張的。趙世才拂了一下肩頭的雪花,說:

“那種敗類就該開除。”

趙世才的記憶瞬間發生了錯誤,他一心要去找校長寧家喜,希望老校長能運用開除朱春誌一樣的權威解決他的組織問題,他卻一頭闖進了高紫光的辦公室。他記住了寧家喜的辦公室在高紫光的右邊,進了高紫光的門才發覺他記錯了,兩個人的方向倒過來才是對的。可是他要退回去已經來不及了,他腳底的融雪還沒有把教導主任的地麵洇濕,高紫光的目光已經從桌子後麵射出牢牢地逮住了他的白力士鞋,他根本無法說“我不找你”,就老老實實撒一個謊說:

“我來找高主任談個問題。”

麵對了高紫光牢牢看鞋的目光,趙世才這才發現要跟教導主任談如此重大的問題比跟班長楊洪文談要困難得多。最大的困難是突不破語言的迷宮到達向往的中心,讓高紫光知道他很急切可是並沒有打算憑急性子作條件有耐心等待但是最好快一點兒解決不反對組織的決定不過希望能作出叫人高興的改變,趙世才在極短的時間裏作出了多種選擇,擯棄了許多不合適的語言問高紫光一個問題,說:

“高主任你看我還有什麼缺點?”

“趙世才呀!”

高紫光叫趙世才一聲,像叫已經開除出校的朱春誌一樣抒情味很濃,然後他就開始批評趙世才的態度有問題。明顯得很,叫人家說說你還有什麼缺點,言外之意就是你已經沒有缺點了。這是極其錯誤的。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人也應該一分為二。趙世才分辯說他的意思就是要高紫光把他一分為二找出缺點。高紫光馬上指出趙世才又犯了錯誤,共產黨人應該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狠鬥“私”字一閃念。趙世才趁機點明主題說他還沒有解決組織問題不夠標準,高紫光盯著趙世才的臉冷冷地問他:

“你既然知道不夠標準,來找什麼?”

趙世才一下子就沒有話說了。他其實是覺得已經夠了標準才找上門來的,沒想到卻自己承認了不夠標準,這樣一承認就證明組織的決定是對的,他可真的沒有理由找門子。他用一隻腳尖輕輕地踢兩下高紫光辦公室的地準備離開,高紫光問他:

“你的小白鞋打算穿到什麼時候啊?”

趙世才說:“對不起,我把你的地弄濕了。”

高紫光說:“弄濕了地不要緊,別弄髒了靈魂。”

高紫光的話令趙世才害怕。他本來還準備了一些理由跟高紫光擺一擺,比如他曾經捐獻了鮮紅的被麵做旗子,讓高個子的同學舉在隊伍的前頭無風的天氣裏也抖出了嘩啦嘩啦的響聲去紅槍會爆發的地方接受教育,比如他曾經不怕犧牲裝扮了宋江,讓鄧昌扮的李逵揮舞著兩把大斧在大集上追趕一次次砍殺,可是他被高紫光的話嚇得迷迷糊糊的,什麼理由也沒有擺出來,就離開了高紫光的辦公室。他想著回教室,一進門看見老校長寧家喜蠕動著嘴巴好像在吃東西,才明白他稀裏糊塗地走進了最初就想進的屋子。寧家喜正好把假牙從茶缸裏取出安裝好了,口齒清楚,便於談話。寧家喜一眼就洞穿了趙世才靈魂深處的焦灼,也就不羅嗦,直截了當說:

“說說你的事跡。”

趙世才就說他曾經不怕犧牲扮過宋江被同學追殺。

寧家喜問他受傷沒有。

趙世才說沒有受傷,因為李逵拿的是木頭做的斧頭。

寧家喜說:“這個不算,我身上有真的刀傷還沒有說話呢。”

趙世才說他曾經把被麵捐給學校做旗子。

寧家喜問:“學校給你錢了沒有?”

趙世才說學校硬要給錢他沒有要。

寧家喜咧開嘴露出假牙笑了,說:“你不要該誰事?”

趙世才急得要哭,說:“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我拿出一床被麵怎麼能要錢?”

寧家喜說:“這就對了。你還計較什麼?”

趙世才在學校的最高領導層連連碰壁幾乎喪失了信心,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隻剩下了不甘心的勁頭還鼓舞著他堅持下去。他想著從蔡淑蘭那裏弄個明白。他把蔡淑蘭叫出教室,走到蔡淑蘭經常跟王維升談話的地方,向她刺探組織的秘密。蔡淑蘭虛與委蛇,忘記了曾經坐在人家的自行車後座上回家不需要用自己的腿走路。暮色降落到雪地上像師範女生的白臉蒙了灰紗,趙世才漸漸地不耐煩了,他問蔡淑蘭到底還是不是他的老鄉兩個村子隻隔一條河遠。蔡淑蘭想起有一回坐趙世才的車子回家自行車的後胎撒氣,趙世才拔下氣門芯來在嘴裏舔舔再按上去打氣,就問趙世才去找領導時高紫光跟他說了什麼。趙世才轉述了高紫光那句叫他害怕的關於“小白鞋”的話,問蔡淑蘭問題是不是出在鞋上。蔡淑蘭低頭看趙世才的腳,趙世才的白力士鞋已經在雪地上踏出了一快光溜溜的圓形的地麵,像女學生擺在床頭上的一麵鏡子,蔡淑蘭說有關係但這不是最主要的問題。趙世才緊盯著蔡淑蘭的臉問最主要的問題是什麼,蔡淑蘭扭頭看教室的方向,有人已經提著桶拿著盆準備到夥房裏領飯吃了,她收回目光看趙世才的衣服上第四個鈕扣,像特務對一個暗號,低低地說:

“草繩圈。”

趙世才不明白。

蔡淑蘭著急地說:“你忘啦?砸石子你發明個草繩圈護手。”

趙世才頓足長嘯,他像受傷的野獸在向晚的雪野裏嘯叫,他不是因為在饑寒交迫的雪季覓不到填肚子的食物而狂怒,他是精神上突然中箭卻沒有料到是自己打製了箭頭,箭尾的羽毛是他揪下了自己的頭發扭成的。蔡淑蘭被趙世才的嘯叫嚇壞了,她扭動著冬天裏更見碩大的臀部想避開危險,趙世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問她是誰提了這樣的意見,蔡淑蘭把胳膊掙開說這是組織原則,拒不告訴他。趙世才緊緊逼問,蔡淑蘭不耐煩地說:

“高紫光在大會上都說了誰還不知道?”

又說:“我早就給你說過你非吃虧不可。”

趙世才立刻被擊垮失去了嘯叫的力量。他想起王維升著名的詩句貼在牆上,同樣的一份又被高紫光拿了在大會上朗誦。如果知道他的政治生命會葬送在他自己的手裏,他才不會攪盡腦汁發明出一個草繩圈給女同學護手為別人作詩提供射擊的靶子呢,東林師範兩個班女生的手全被石子擊成腳模樣他也不管,他有一個妻子比兩個班的師範女生都美就足夠了。他懷疑蔡淑蘭也持了與組織同樣的看法,他氣哼哼地問蔡淑蘭是不是這樣,蔡淑蘭不正麵回答,說一條組織原則:

“個人服從組織。”

趙世才又問:“那麼王維升呢?”

蔡淑蘭說王維升還不在組織裏與他沒有關係。

趙世才硬梆梆地說:“有關係,你一次次和他談話。”

蔡淑蘭說她跟王維升是談工作,她是三組正組長王維升是三組副組長。

趙世才在鼻子裏哼一聲說:“你不是和他談工作是和他談心,你當他的介紹人。”

蔡淑蘭不否認這一層意義,說談工作的時候正好捎帶著談心,一幫一來一對紅。

趙世才向前逼一步,說:“你為什麼隻跟他談不跟我談?”

蔡淑蘭無言答對。

趙世才一針見血指出:“你是和他談戀愛,動機不純。”

蔡淑蘭差一點叫起來,她的臉都氣白了,把碩大的臀部憤怒地扭了三下。

趙世才毫不放鬆,鄭重宣稱:“你隻跟他談不跟我談,往後不用指望我載你回家!”

趙世才真的冤枉了蔡淑蘭。除了談工作捎帶著談心一幫一來一對紅,蔡淑蘭從來不相信她還會和王維升談別的事情。她和王維升談工作始於東林師範工農兵學員劃分為文藝班和數理化班兩個班的時候,去紅槍會爆發的高莊開門辦學得到發展,砸石子的勞動中達到了高潮,再就沒有過退潮和低穀。他們有意在公開的地點談話,誰都不相信他們談的會是趙世才說的那種事情;無論經驗是否夠用,凡是想談戀愛的人都會想方設法避開人的眼睛秘密從事,把不便公開的幸福偷偷享受。

夏天的傍晚蚊子提前出來活動,蔡淑蘭和王維升坦然麵對蚊子的襲擊,隻在必要時揮手拍死叮在自己胳膊上的蚊子,讓對方看掌心裏的血有多麼紅。他們會為掌心裏的血引發一場不傷和氣的爭論。蔡淑蘭舉著手掌讓王維升看,說:

“你看看這個蚊子有多肥。”

王維升看蔡淑蘭手掌裏蚊子幹瘦的屍體,不承認這個蚊子像蔡淑蘭讚歎的那麼肥。

蔡淑蘭說:“你看看它這一肚子血。”

王維升說那不是蚊子的血而是蔡淑蘭的血。

蔡淑蘭說:“照你這麼說是我肥啦?”

王維升說:“我也沒說你肥。”

蔡淑蘭說:“我要是不肥蚊子會有那麼一肚子血?”

王維升說:“你又說蚊子血,那不是蚊子血而是你的血,你的血被蚊子喝了才成了蚊子血——蚊子就是吸血蟲!”王維升戰鬥的詩情大發,即刻作出一首詩:

“吸血蟲,蟲!

嗡嗡嗡,像蒼蠅,

蚊子就是害人精。

躲在暗處怕見陽光,

一定要消滅幹淨!”

王維升一口氣朗朗念出,蔡淑蘭聽不出詩裏有沒有階梯。王維升一心誦詩,一隻不肥的蚊子叮到了他的胳膊上他顧不得消滅,他戰鬥的詩句反而影響了真的戰鬥。蔡淑蘭伸出一根食指牢牢地指著王維升胳膊上的蚊子,眼看著蚊子的屁股一掀一掀的肚子慢慢地長大了。蔡淑蘭等王維升把詩念完才告訴他:

“有一個蚊子不肥。”

王維升說:“不用管肥不肥你打死它吧。”

蔡淑蘭說:“它喝你的血還是你打吧。”

王維升看著胳膊上的蚊子說:“等我擎起手來它就飛了。”

蔡淑蘭不相信蚊子的反應會那樣敏捷,還是鼓勵王維升親手消滅它,說:“你打,你打。”

王維升擎起手來啪的落下,蚊子嗡的一聲飛走了,他擎著手掌讓蔡淑蘭看,手掌上沒有蚊子血,也沒有蚊子的屍體。王維升埋怨蔡淑蘭,說:“要是你打就打死了。”

蔡淑蘭說:“我不給你打。”

王維升說:“你真壞,眼睜睜地看著蚊子咬我。”他忽然想到可能冤枉了蔡淑蘭,又說:“你是不是怕影響了我朗誦詩呀?”

蔡淑蘭老老實實回答說:“我不是怕影響你念詩,我是怕叫同學看見了影響不好。”

王維升問有什麼不好的影響。

蔡淑蘭紅了臉,說:“你還不知道呀?都是老婆給男人打身上的蚊子。”

王維升問男人打不打老婆身上的蚊子。

蔡淑蘭說不打,男人手狠,打蚊子的時候往往連人也打了。

王維升不再說話,默默地看一隻蚊子落到蔡淑蘭小褂的短袖遮不住的地方,等待蚊子吸血才告訴蔡淑蘭她的胳膊上也落了蚊子。蔡淑蘭說有告訴我的功夫你打死它不就行啦?王維升說我怕下手太狠把你打痛了。蔡淑蘭讓他輕一點,王維升就慢慢地擎起手來輕輕地落下,沒有擊出應有的響聲,好像在蔡淑蘭的胳膊上摸了一下似的,蚊子趁他摸人的時候嗡的飛走了,他的掌心裏仍然沒有蔡淑蘭的血。

蔡淑蘭健壯,因血液充沛而臉紅。冬天裏她的臉上有一點凍傷的硬塊,不用手摸也能憑眼睛看出來。早晨起來她用圍巾包頭,企圖把臉也包住免得凍傷蔓延,可是辦不到,她要想把臉整個的保護好就需要把嘴也包住才行,那樣一來她就無法跟王維升談工作了。冬天的工作沒有蚊子襲擊,蔡淑蘭摘掉圍巾勇敢地迎對冬季的寒風,不在乎臉上的凍塊會被風吹得更硬。王維升小心地提醒她注意護臉。蔡淑蘭學著王維升用詩說話,倉促間不搭階梯直接登高,她說:

“共產黨員死都不怕,還怕凍臉嗎?”

時間往前走經曆著夏季和冬季,熱情卻發生了循環跟起始的時候一模一樣,工作也是如此。為了建築將來的某一天上課和睡覺在同一幢建築物裏的兩層高的樓房,砸石子的勞動又開始了。建築工地上停止了施工,等待工農兵學員把石子砸出來。夜裏的嚴寒將和好的水泥凍成蔡淑蘭臉上那樣的硬塊,要施工大約需要等待來年春天的豔陽把蔡淑蘭臉上的凍塊化開像稀泥一樣柔軟才行。紮腳手架的鋼管和竹排躺在一方方隔成豬圈樣的矮牆格子裏,準備等待石牆砌得比人高了再派用場。重新開始的砸石子勞動不需要再開大會發動,高紫光在講樓的春天講過的意義照樣適用。第一次用過的決心書和決心詩重新用了一遍,除了王維升貼出了新作,大家都把已經用過的再抄一遍貼到牆上。氣溫過低,漿糊往牆上一刷就凍住了,不便把寫了字的紙張貼到戶外,文藝班就沒有再往數理化班的門口貼挑戰書,數理化班已經準備好了應戰書,以便文藝班的挑戰一到門口就迎將上去,文藝班既然不挑戰,數理化班就將迎戰書塞到爐子裏生火把決心化作了灰燼。連趙世才本人也沒有再想起用草繩圈護手,好多人戴手套幹活,不是為了抵擋石子迸射打手是為了禦寒。到了中午天氣暖和起來,才把手套脫下擱在屁股底下坐著,讓雙手忍受春天一樣的擊打,舍不得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