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甘鵬雲、朱一新都是從批評的角度來評說這一變化,其評說也正確地指出了清代經學以微言為宗的弊端,但是,由於學術觀念的不同,他們都沒有客觀地指出這一轉變所具有的重大意義。而韋政通先生在論及劉逢祿的發揮三科九旨時,則正確地指出劉逢祿重微言的曆史價值:劉逢祿對十九世紀思想史的重要貢獻,是“把傳統的三科九旨(張三世、通三統、異內外)……一步步脫出經學上注釋的意義,而成為發揮新思想的基本思考範疇,尤以三世格外顯著,不論是進化、退化,不論是氣運循環,不論是大古、中古、末世,不論是據亂、升平、太平,不論是小康、大同等史觀都可以涵攝於同一範疇之中,甚至在接受西學時,這一範疇也發生相當的作用。當他們把如此複雜的內容藉‘三世’來表達時,事實上隻不過是把它當作範疇性的思考工具而已。”(韋政通:《中國十九世紀思想史》,台灣東大圖書公司,1991年,第93頁。)由於經學微言是具有極大靈活性的理論,所以,三科九旨的微言在《公羊》學中,本身既有《公羊》學業已形成的固有內容,也有可供進一步發揮的餘地。劉逢祿在論說《公羊》學的三科九旨時,主要是對其已有內容的闡發;同時,也有與時代結合的發揮,即韋政通、楊向奎先生等學者所指出的所謂時代“新義”。但是,這種所謂“新義”,隻是意向性的一般要求變革的觀念,還沒有真正觸及到清代社會的變革問題。而隨著時代的變化,《公羊》學愈來愈重視對“新義”的發揮,使三科九旨愈來愈離開《公羊》學的固有內容,而日益變成了可以“涵攝”不同內容的一般性的思想範疇。晚清的《公羊》學家甚至把微言說成可以由人任意填充的符號,如廖平、康有為就是借助講求微言的形式發揮出各自的學說。所以,劉逢祿的重微言的特點,實際上開啟了晚清《公羊》學發展的基本方向。正如何信全所說:“劉氏此一研究孔子之學的見解,實際上決定了常州學往後的發展方向。”(何信全:《晚清公羊學派的政治思想》,台灣經世書局,1984年,第15頁。)就學術而言,劉逢祿對晚清《公羊》學的決定性影響就在於其專求微言。
劉逢祿的《公羊》學所實現的從大義向微言的轉變,使《公羊》學的微言成為經學的主要內容,人們開始重視微言的闡發,而不是大義的論述。微言所具有的靈活性、包容性,使得同一微言可以因人而異地作出不同的解釋。當人們將微言與現實的政治需要結合起來時,就可以從中發揮出全新的時代內容。所以,經學的微言可以成為近代社會的思想養料。盡管劉逢祿的微言闡發還停留在忠實於《公羊》學的本有理念上,沒有與當時社會的發展聯係起來;但是,他的重微言卻奠定了晚清《公羊》學的發展方向。劉逢祿的經學能夠在清代經學史上居於承前啟後的重要地位,並對後世產生深遠影響,都與他的專求微言有著直接的聯係。
第二,以《公羊》學統宗群經,形成可與乾嘉漢學相抗衡的今文經學體係,並通過對《左傳》的否定,開啟了清代的今古文經學之爭。
在劉逢祿之前,莊存與、莊述祖、孔廣森等雖然重《公羊》,但是,他們都沒有以《公羊》統宗群經。在治《公羊》的同時,也兼治《周易》、《尚書》、三禮、四書乃至史書、文字訓詁之書。從其著述的數量來看,對於《公羊》的著述也隻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除了孔廣森自許《公羊春秋經傳通義》為其代表作外,莊存與、莊述祖對自己的《公羊》學著作並不特別推重。同時,他們也無嚴格的經今古文之分的觀念,在治《公羊》時,往往兼采《穀梁》、《左傳》,認為可以甚至是必須兼采《左傳》、《穀梁》,才能全麵正確地闡發《春秋》,莊存與甚至還公然維護被乾嘉漢學所證明的偽《古文尚書》。所以,他們即使治《公羊》,也沒有嚴守《春秋》今古文經學之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也不可能建立起一個今文經學的體係。
今文經學體係的形成在清代經學史上是由劉逢祿的《公羊》學首次實現的。劉逢祿的著述不僅以《公羊》為主,劉承寬稱其父“凡為《春秋》之書十有一種”,都是與《公羊》學有關的著述。另外關於《周易》、《尚書》、《詩經》等儒典的著作,也都貫穿著《公羊》學的三科九旨,而且劉逢祿多次明確地說,《公羊》為《春秋》唯一正傳,《春秋》為五經的莞鑰。他是十分明確有意識的以《公羊》學為宗,來建立一個係統的今文經學體係,而且取得了巨大成功。正是有了劉逢祿的係統的今文經學體係,清代才有了能夠與乾嘉漢學相抗衡的今文經學。所以,戴望說:“自《公羊》先師邵公而後,聖經賢傳蔽錮二千年,徐彥、般侑、陸佃、家鉉翁、黃道周、王正中鹹相望數百載,雖略窺恉趣,未能昭揭,迨所聞世,莊侍郎、孔檢討起而張之,至於先生,幹城禦侮,其道大光,使董、何之緒出而複明,殆聖牖其衷,資瞽者以詔相哉?”(戴望:《故禮部儀製司主事劉先生行狀》,《謫麐堂遺集》文一,光緒元年刊本。)李新霖的碩士論文《清代經今文學述》第三章第二節論劉逢祿的《春秋公羊》學亦說:“夫經今文學雖由莊存與倡導之,並未因之顯於當世,推究其所以能發揚光大者,實為劉逢祿之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