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指責整個漢學界說:“曆觀諸家之書,所以標榜宗旨,峻門戶,上援通賢,下讋流俗,眾口一詞,不出於訓詁、小學、名物、製度,棄本貴末,違戾詆誣,於聖人躬行求仁,修齊治平之教,一切抹殺。名為治經,實足亂經;名為衛道,實則叛道……但通其訓詁,而不辨義理。”(方東樹:《漢學商兌》,第312頁。)認為漢學的全部學問不過是訓詁、小學、名物、製度之流,名義上是依據古義,標榜實事求是,實際上是穿鑿附會,隻講訓詁,不顧義理,完全是棄本貴末的亂經叛道。方東樹的批評漢學的不辨義理,抹殺修齊治平,無疑抓住了漢學的兩大弊端。所以,他以為漢學是可有可無的,既無關於個人的身心修養,也無關於天下國家的國計民生:“漢學諸人,堅稱義理存乎訓詁典章製度,而如《考工》車製,江氏有考,戴氏有圖,阮氏、金氏、程氏、錢氏皆言車製,同時著述,言人人殊,訖不知誰為定論……竊以此等明之固佳,即未能明,亦無關於身心性命、國計民生、學術之大”(方東樹:《漢學商兌》,第405頁。)。以實事求是為旗幟,批評宋學空虛無實,本是漢學的特點。而方東樹卻恰恰批評漢學才是最大的無實,如塵飯木胔一般,於個人國家都毫無價值,所謂“無關於身心性命、國計民生、學術之大”。可見,方東樹從宋學立場對漢學的批評,較之宋代以後的理學有一重大的不同,這就是重點已經不在對性理義蘊的闡發,而是強調程朱理學中的經世功用。(馮天瑜:《晚清經世實學》,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第81頁。)這與戴震在晚年對漢學的反省異曲同工,都表現了對乾嘉漢學斤斤於文字訓詁的不滿與厭惡,而希望用一種可以有利於國計民生的學說來取代乾嘉漢學,以滿足時代的經世致用的需求。
但是,從漢學的文字訓詁本身是不可能產生出這樣的學說的,以心性學說為中心的宋學也不可能催生出這樣的學說,而當時也不具備形成適應時代需求的新理論的曆史條件,所以,人們隻能從以往的學術中去尋求新的理論,而西漢的《公羊》學無疑成為最適合的選擇。正如朱一新所說,漢學家既“瑣碎而鮮心得,高明者又悟其非,而又炫於時尚;宋儒義理之學,深所諱言。於是求之漢儒,惟董生之言最精;求之六經,惟《春秋》改製之說最易附會”(朱一新:《無邪堂答問》卷一,中華書局,2000年,第25頁。)。朱一新之說有欠準確,因為以改製附會為說成於晚清的廖平、康有為,而在清代《公羊》學成於劉逢祿之時,並沒有用改製說附會為說的現象,而且這恰好是劉逢祿所忌諱的,劉逢祿的著作基本上不言孔子為素王,無一講孔子改製,就是最好的證明。但是,朱一新之說道出了《公羊》學在嘉慶、道光年間得以確立的原因:一方麵是學術界對漢學的不滿;另一方麵是在傳統學術中,董仲舒、何休為代表的《公羊》學是最適合需要的理論,因為《公羊》學本為漢學的一家之學,此學重義例的發揮,又以義理為主,它既不至引起重家法、重條例的漢學的反對,又可補漢學之失,也可以與宋學的重義理相協調,同時又是與乾嘉漢學、宋學不同的“新”理論。劉逢祿的《公羊》學正是在這樣的曆史背景下,適應時代學術風氣的變化要求而出現的。正如錢穆先生所說:“值時運世風之變,而治經之業乃折而萃於《春秋》,治《春秋》又折而趨於《公羊》焉。”(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528頁。)
如梁啟超、錢穆等人所說,從經學史的發展來看,劉逢祿的《公羊》學是沿著莊存與、莊述祖而來的,但是,劉逢祿的《公羊》學不僅與莊述祖有較大的不同,更與莊存與有所區別。正是有了劉逢祿的《公羊》學,以尊奉《公羊》為主的常州學派才得以形成,並為晚清的《公羊》學的風行提供條件。劉逢祿可以說是清代《公羊》學形成的關鍵性人物,如果沒有他的《公羊》學,一方麵,莊存與與莊述祖所講的《公羊》學絕不可能發展為帶有體係性的完整學說,《公羊》學也不可能發展為與漢學相抗衡的學術;另一方麵,也不可能有可供利用的較為現成的《公羊》學為龔自珍、魏源乃至廖平、康有為發揮附會,從而使之成為風行一時的顯學。這也說明劉逢祿所建立的《公羊》學的確適應了時代要求變化理論的需求,否則,劉逢祿的經學絕不可能在後來引起那樣大的社會反響,《公羊》學也不可能一度成為思想文化的主流。
但是,劉逢祿的《公羊》學對於時代變革需求的適應是相對的。在古今中外的曆史發生變化尤其是發生帶有轉型性質的變化時,總會出現與以往不同的“新”理論,這些理論都是時代發展要求的反映。但是,並不是所有“新”出現的理論,都能夠充分滿足時代變化的需要。一種理論對時代變化的滿足程度,決定了其理論價值的高低。隻有充分符合時代要求的理論,才是最有價值的理論。所謂充分符合時代需要的理論,不僅指它是一種不同於舊理論的新理論,更是指它可以回答時代需要解答的課題,並給出未來社會發展的答案,也唯有這樣的理論才是具有真正“新”義的理論。而這樣的新理論較之以往的理論往往是具有某種質的變化的理論,是代表一個新的時代、新的社會階層的要求的新理論,這樣的理論隻有在具備了它得以產生的曆史條件之後才可能出現。劉逢祿的時代乃至龔自珍、魏源的時代,都不具備這樣的曆史條件。所以,劉逢祿的經學較之乾嘉漢學,雖是一種“新”的理論,是時代發展要求新學術出現這一需求的體現,但是,它的“新”隻是相對於乾嘉漢學與宋學而言,它本質上仍然是曆史上已有的理論,並不具有能夠回答時代課題需要的意義,更不具備提供未來社會發展答案的價值。它隻是從學術的角度,建立起了一個不同於乾嘉漢學與宋學的今文《公羊》學體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