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逢祿的《公羊》學是以三科九旨為核心的經學體係。無論是他對《公羊》學的正麵闡述,還是以《公羊》解說《論語》、遍說群經,或者對背離三科九旨的人物(如孔廣森、錢大昕)、著述(主要是《左傳》、《穀梁》)的激烈批判,都是以《公羊》學的三科九旨為其最終的依據。而三科九旨正是今文《公羊》學的重心,說劉逢祿的經學是向西漢今文經學的回複是有道理的。但是,劉逢祿的這一經學思想,又決不僅僅是西漢今文《公羊》學的簡單回複,而是清代乾嘉漢學盛極而衰的物極必反的表現。它適應了社會發展變化需要新的理論出現的時代要求,在晚清思想文化史上具有承前啟後的地位,並產生了重大的社會影響,具有極其重要的曆史意義。
一世運學風的轉變
清代在乾隆年間達到鼎盛的局麵,但在乾隆後期就開始了由盛轉衰的曆史變化。如果說莊存與生活的乾隆時代,這種由盛轉衰還不明顯,那麼劉逢祿所主要生活的嘉慶時期,尤其是道光初年,這種變化就較為顯著了。曆史的變化總會在思想文化上表現出來,劉逢祿的經學可以說就是這一世運變化的反映。
錢穆先生在《國學概論·清代考證學》中談到學術變遷嬗遞時說:“夫學術猶果實,成熟則爛而落,而新生之可見者也。”(錢穆:《國學概論》,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257頁。)清代乾嘉漢學到劉逢祿的時候,可以說是其成熟而爛的時期。在劉逢祿出生(1776)前後,吳學與皖學的代表人物惠棟(1667-1758)與戴震(1723-1777)相繼去世,段玉裁、王念孫等一輩人也已經名聲顯赫。乾嘉漢學如日中天,人人汲汲於聲音、文字、訓詁、考據、典章、製度、輯佚,並成為時尚,同時漢學不重義理、脫離現實、不講求國計民生、不談經世致用的弊端也暴露出來。而社會日益走向衰敗的現實,也迫使人們對漢學作出反思,在漢學之外尋求挽救衰敗的新理論。伴隨著清王朝統治的削弱,文字獄在嘉慶時也被逐漸淡化,使人們有了在漢學、宋學之外另尋理論出路的政治、文化空間。所以,乾嘉漢學開始受到包括一些漢學家在內的批評與懷疑,從而出現了與文字訓詁不同的新趨向。
被稱為乾嘉漢學集大成者的戴震,晚年其實也已經不滿於漢學的文字訓詁,而以批判理學的以理殺人、闡發義理為其學術的最後歸宿,以達其“正人心”、“施政利民”之用。所以,他撰寫了《孟子字義疏證》,並自許:“仆生平著述之大,以《孟子字義疏證》為第一,此以正人心之要。”(戴霞:《孟子字義疏證》,中華書局,1982年,第186頁。)他的弟子段玉裁在《戴東原集序》中也說:“淺者乃求先生於一名一物一字一句之間,惑也。”並說先生之學“用則施政利民,舍則垂世立教而無蔽”。間於戴震與劉逢祿之間的漢學家汪中,在《廣陵通典跋》中也宣稱自己“尤服膺顧處士(即顧炎武)為經世之學”。這些學者都以經世利民為其思想學術的指歸,與乾嘉漢學的文字訓詁異趣。比劉逢祿稍大的皖派經學家淩廷堪(1775-1809)則公開批評當時漢學末流之弊,他在《與胡敬仲書》中批評漢學的“浮慕者”“襲其名而失其實,得其似而遺其真”,“不明千古學術之源流,而但以譏彈宋儒為能事,所謂天下不見學術之異,其弊將有不可勝言者”(淩廷堪:《校禮堂文集》,卷二十三,中華書局,1998年。)。漢學陣營內部出現這些不同聲響,說明漢學界的有識之士也不再迷信漢學,轉而承認漢學是有缺失弊端的,並希望用儒學傳統的關心國計民生、經世致用的理念來矯正漢學之失。
在劉逢祿46歲的嘉慶二十三年,漢學家江藩出版了《漢學師承記》一書,這部書在漢學與宋學中都引起了較大的反響。隨後,以理學正宗自居的桐城派學者方東樹撰寫《漢學商兌》,對漢學進行了公開的反擊與激烈的批判。他批評漢學有六蔽,指名道姓地批評漢學最有代表性的戴震、惠棟、錢大昕三位大家。他批評戴震說:“戴氏號漢學魁傑,諸人推之,以為集大成者,而其論乃失真,抵牾如是,則其餘可知矣。”(方東樹:《漢學商兌》卷中之下,《漢學師承記》(外兩種),三聯書店,1998年,第314頁。)他說戴震的學說“考實案形,全屬影響……陋妄無稽,最為可笑”;他批評錢大昕說:“錢氏於時,號稱通儒,而罔氣如此,固知漢學皆亂道,由其隻顧力標宗旨,不顧是非,蔑義理,而不求於心也”(方東樹:《漢學商兌》,第317頁。);他批評惠氏說:“漢學家立論矯誣,大率如此,新學小生,無識傅會,堅執並為一談,牢不可破,弗思耳矣!惠氏為漢學之祖,影響浮遊如此,固知漢學不足信也”(方東樹:《漢學商兌》,第319頁。)。他認為乾嘉漢學的主要代表在學術上不是失真抵牾、陋妄無稽、傅會浮遊,就是惑亂聖道、蔑棄義理。漢學之祖、漢學的通儒、漢學的集大成者都不過如此,其他漢學家的學說自然就更不值一談。盡管方東樹的批評充滿不同學派間的敵對攻擊之義,不恰當地完全否定了乾嘉漢學的價值,但是,也確實觸及到了乾嘉漢學的弊端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