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治學方法上看,莊述祖的用鍾鼎古文與《說文》相對照進行小學研究是可取的,不失為較為科學的研究方法。但是,他首先預設有所謂軒轅等古聖賢所造的籀文,以為這才是完美無缺的文字,這就否認了文字的完善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這是莊氏家學在政治上以三代為最理想的時代在文字學上的表現。莊述祖所謂許慎以前的籀文實際上就是許慎以前的鍾鼎古文,而所謂鍾鼎古文本身就存在許多問題,所以,盡管莊述祖有很深厚的經學與小學造詣,他的以恢複籀文為目標的小學研究也有不可否認的成就,然而,在總體上他的努力是不成功的。正如李慈銘評論《說文古籀疏證》時所說:“鍾鼎多贗物,又傳模多失真,讀者亦多以意說,莊氏條例中亦自言之,而據此欲正秦篆之失,追頡史之遺,大率支離謬悠鑿空可笑。”(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台北)世界書局,1975年,第518頁。)雖然如此,莊述祖在小學上的成就還是主要的,故受到許多人的推許,如丁寶銓就說,“本朝莊氏葆琛、吳氏荷屋為用金文證經之巨子,畢氏秋帆、阮氏文達公為用文考史之大宗”(《丁寶銓序》,傅山《霜紅龕集》,(台北)漢華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71年,第1頁。)。
莊述祖的追求籀文,是希望能夠找到準確解釋經典的文字,這是漢學家的重文字訓詁的精神。他追溯籀文並不否定《說文》,而且以為舍《說文》的“小篆無可征信”,對許慎之學多有稱許之詞。而尊《說文》、崇許慎,是清代漢學家所具有的共同特點。故宋翔鳳以此說他以漢學為根株,是有道理的。
在許慎以外,鄭玄也是漢學家所最推崇的人。莊述祖的以漢學為根株,還表現在他的治經以鄭玄為宗。他在《鄭家法序》中稱讚鄭玄:
鄭君獨博稽六藝之文,為之注述,剖析眾說,兼綜百家,略揃誤文,推廣遺義,揆厥源委,典禮以行。(莊述祖:《珍藝宧文鈔》卷五,第15頁。)
許慎的主要著作是《說文解字》,鄭玄則以古文經學為主,兼采今文經學,遍注群經,帶有綜合兩漢今古文經學的意義。所以,莊述祖對許慎主要是尊其聲音文字,而對鄭玄則是崇其治經能夠博稽六藝,剖析眾說,兼綜百家。宋翔鳳的《莊卿山外兄》詩也說:
家法相傳世不輕,絳帷同拜鄭康成。(《億山堂詩錄》卷四,《續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宋翔鳳以為莊氏之學家法相傳,都宗奉鄭玄之學。關於此點,莊綬甲在《周官記跋》中也有敘及:
先大父(指莊存與)之治經也,最先致力於《禮》……為《周官記》五卷……次《周官說》二卷……凡七卷,皆手定之。先大人手錄其副,歲癸亥,仲父(指述祖)以授授甲,校刊於吳門……先大父治禮,本鄭氏學,又偏覺晉、唐、宋、明已來說禮之書,擇善而從,為鄭氏拾遺補闕……授甲愚不自量,竊窺而好之,學為《周官禮箋》十卷,法鄭君箋《毛》之義,有疑不能明之事,雖不敢質而自有,亦不敢不直貢其是非,為之有年矣。
這裏說從莊存與到莊綬甲莊氏三代人,治《周官》皆宗鄭玄。宋翔鳳、莊綬甲都是莊氏之學的重要成員,他們都肯定莊氏家學在經學上對鄭玄的尊奉,這是合於事實的。
同時,對莊綬甲這一說法也值得分析。從莊氏家學來說,他們雖然特別推重西漢的董仲舒,但都沒有如劉逢祿那樣的完全以西漢今文經學的《公羊》學為主,而是今古文經學不分,既講今文經的《公羊》學,也重古文經的《周官》、《毛詩》;既尊西漢的董仲舒,也尊東漢的鄭玄、許慎。所以,宋翔鳳、莊綬甲說莊氏家學尊鄭玄是有依據的,但是,這絕不是莊氏家學的全部。如蔡長林在其博士論文中反複指出,莊氏之學是以追求三代聖人之道為終極目標。在經學上凡是合於聖人之道的經典,無論古文經學還是今文經學,莊氏都是肯定的,莊存與甚至連已經被學術界認定的古文偽經,也會因存有所謂聖人之道而予以承認。
莊氏家學從莊存與到莊綬甲三代之中,有共同的東西,但是,莊氏內部也是有差異的。就莊述祖而言,他的經學除了尊鄭玄、許慎的一麵,較之莊存與更多的是帶有西漢今文經學的特色。馬宗霍先生在《中國經學史》中說:“常州學者說經必宗西漢,解經必宗籀文,自莊氏始。”所言莊氏就是指莊述祖。正是莊述祖的說經宗西漢,才有隨之而來的劉逢祿以《公羊》為宗。
二說經宗西漢
治學以漢學為根株,企圖通過恢複所謂古籀文來揭示經典的本義,反映的是莊述祖在治學觀念與方法上受到乾嘉漢學的深刻影響。而就後來經學的發展來說,莊述祖的說經宗西漢具有曆史發展意義。
莊述祖的以西漢為宗,較為嚴格地說是以劉向、劉歆父子以前的西漢經學為宗。他認為聖人的經典在劉歆之前,基本上沒有遭到竄改;但是,自從經劉歆校書中秘以後,就遭到了淆亂。所以,莊述祖在莊氏家學中首先對劉歆進行了激烈的批評,如他在《書校對逸周書世俘後》就說:
謹按《世俘》文頗闕略,成帝時詔校書,劉向等以為周史記,傳《尚書》家言,值漢中微,王莽專政,向子歆作聰明以亂舊章,自謂古文畢發;揚雄見之於符命,欲以媚偽新,誣當世。而古文之藏於秘府者,不能盡通,雜取他書充數,以是篇有武王伐紂時語,文又闕略,世罕知,乃傅會《武成序》所雲“武王伐殷,往伐,歸獸(狩),識其政事”者羼入篇中,又恐與《周書》不類,句刌字絕,倒置前後,與舊文相亂,意複世有能讀之者,見其適與《書序》相應,必共信為真古文,無複疑議,其用心亦良苦也。(《書校定逸周書世俘後》,《珍藝宧文鈔》卷五,第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