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廷卓不信,追問道:“九星之王,便是一隻稍大的瓢蟲,隻是細細觀之,它的背殼之上不是七星,卻是九星。你,你當真沒有見過?”他這麼一說,陳青桐恍然大悟道:“原來它就是九星之王?我不曾吃下,是它自己爬到我的腹中,在肚臍定居,此後便不知所終。”更不隱瞞,便將當日情形娓娓道來。待說道肚臍之外似乎有一股涼液,化作氣息滲透入體內,孫廷卓與樸素醫不覺長歎,道:“罷了,罷了,想必服下強烈藥毒,再將它放置臍間,感應融化,吸納體內,這便是九星之王的正確使用之法。”
樸素醫見孫廷卓落寞,便勸慰道:“師兄,你我苦費心機,不想機緣錯過,卻被他一個捆綁不動之人得了好處,莫非這是天意?”
孫廷卓悵然搖頭,深吸一氣,忽而笑道:“隻是你我得知了九星之王的使用法門,從此在《醫毒經》上再添寫一筆,彌補前人所不能、先輩之缺憾,未必不是一件豐功偉業。”又扭頭對陳青桐道:“莫怪至毒之獸咬了你,你卻無畏無懼。恭喜恭喜,你不知不覺,卻得了百毒不侵之身。”
陳青桐又驚又喜,暗道:“原來如此?隻是那烏骨蛇蜥凶惡得緊,咬傷兩口,傷及甚深,疼痛之感卻絲毫不減。”石元朗疑惑不定,一雙眼睛定定地往他看來,竟暗藏幾分殺意。
鄭辜懲眼目敏銳,見得分明,暗道此人心機叵側不可不防,思忖間,聽得樸素醫道:“你說我師兄還有哪裏不對?”卻是她猶然惦記著先前的言語,以為孫廷卓稍稍受了委屈,卻略有忿然之情。鄭辜懲笑道:“我說你丈夫,竟惹得你不高興了。”孫廷卓陪笑道:“鄭長老莫與她一般見識,但說無妨。”便好似妻子不甚懂事,小心眼任性,卻由丈夫出來圓場陪禮一般。
鄭辜懲道:“我要你救助之人,並非紅日教眾,是以你放心施治,並無破除誓言之虞。”孫廷卓喜道:“如此甚好,卻不知病人所在何處?”
陳青桐得鄭辜懲吩咐,推門而出,跑到白屋輕輕打門,有請鳩盤鬼母。於雪鳳眉頭微蹙,抱怨道:“如何先為她看病,你咳嗽得如此厲害,怎能再耽擱一二?”
施振眉忙道:“無妨,不過些許咳嗽而已,並無大礙。”
於雪鳳掏出卷帕,替他擦拭唇邊炭沫,幽幽歎道:“極好的一個英雄,被傷病折磨若斯,還說無甚要緊?”鳩盤鬼母冷哼一聲,道:“這裏是‘無常惡醫’的居所,他們依惡毒程度,依次看診,我是大惡人,你們‘夔門六怪’俱是小惡人,自然先挑我醫治了。”
於雪鳳怒道:“如何你就是大惡人,我們就是小惡人了?”
鳩盤鬼母斜眼瞥她道:“當初你們在懸崖之上,數人圍攻我一人,天下隻有諸小惡群毆一大惡之事,未曾聞聽,有得什麼數大惡合攻一小惡之理。我不是大惡,你們不是小惡,那又該怎樣一個說法?”於雪鳳支吾不得。
施振眉道:“當日我等貪嗔,要尋思綁架陳家公子,謀取武功秘笈而不遂,合此報應。您老人家先去吧。”鳩盤鬼母道:“你還算是識懂一些道理。”喚陳青桐而出。
二人在院中緩緩行走,陳青桐心中有事,見左右無人,喃喃問道:“婆婆,那紅葉峰報恩亭,可是在此山中?”
鳩盤鬼母道:“我見你在這院落出現,本就驚詫無比,不知你身在江南,又為何乍然居於他黑白無常的屋旁?原來是你誤將這楓葉香山當作了紅葉峰。唉!豎子糊塗,紅葉峰乃是在江南一隅,哪裏會是這裏?”
陳青桐聞言心想:“我千裏迢迢北上,到頭來卻是一場無用之功。”躬身一禮,道:“具體所在,還請婆婆垂憫,詳細賜教。”鳩盤鬼母欲言又止,旋即歎道:“說不得,說不得,你自去嘉興一帶打探。”大步入屋。
蒼髯漢子陡見鳩盤鬼母,微微一怔,若有所思,驀然神情一變,退後幾步,幾乎貼在那石元朗一旁,閉口噤聲,卻不多說話。鄭辜懲看他一眼,扭回頭來,道:“這惡婆子昔日受得重傷,斷筋裂骨,喪心失魂,我替她請來多位名醫看治,雖然算得痊愈,但未得大好,卻是什麼緣故?”
鳩盤鬼母拐杖篤地,嘴角一撇,哼道:“你隻說我有些傷瘸跛行、手臂不活即可,對我這傷老婆子,又何必顧忌顏麵?”孫廷卓看鄭辜懲大刺刺地坐在凳上,稍稍有些不悅,心道:“你要我醫治,也該將我束縛解開才是,這等縛醫求診,豈是禮遇之道?”畢竟不敢出口埋怨,搖頭道:“不知那些名醫是怎樣一個醫治的法子?我能不能親手替這位婆婆醫診?”說道“親手”二字,語氣猶然添重幾分,以為暗示。
樸素醫道:“便是不能親手看待,也可依憑那醫案藥冊了解大概。”孫廷卓苦笑不語。
鄭辜懲哈哈大笑道:“孫夫人說得極是,真是如此。”
但見鳩盤鬼母從懷中取出一卷書冊,遞給陳青桐,道:“這裏麵你的學問最高,便一頁頁念給他聽罷?”
陳青桐接過來看,見封麵之上用小篆書寫“朱子敬正骨醫案”七字,翻開讀來,皆是具載這朱神醫為鳩盤鬼母醫骨的醫案。陳青桐讀前麵幾頁,都是內服調和、生長血氣之法,孫廷卓與樸素醫麵色平淡,低聲道:“藥方尋常之極,並無奇異大功之處。”
待再翻過幾頁,便是骨隙漸漸融合之時,朱子敬開始為其按接骨脈,其中提及外治手法、要點、疑惑解答雲雲,就看得孫廷卓二人連連搖頭,道:“不妥,不妥。”聽得陳青桐又念上幾段,其麵色更甚凝重,相顧而視,俱是驚詫無比,奇道:“這卻有些胡說八道了。”隱約有些憤然。最後聞聽一句什麼“如此手法,骨傷痊愈,不留餘患”雲雲,更是按捺不得。
孫廷卓破口罵道:“放屁,放屁,這般醫治,好人也給他醫壞了,什麼神醫,不過是誑騙醫費藥金的混帳郎中罷了。”不待眾人詢問,他又道:“《醫寶金鑒》猶雲:‘夫手法者,謂以兩手安置所傷之筋骨,使仍複於舊也。’豈能胡亂竄改,變成他‘嫁接合取,新生更美’之語?”(注:《醫寶金鑒》,實為《醫宗金鑒》,因年代不同,此處有所私篡)又滔滔不絕道:“但傷有輕重,而手法各有所宜。其痊可之遲速,及遺留殘疾與否,皆關乎手法之所施得宜,或失其宜,或未盡其法也。蓋一身之骨體。既非一致,而十二經筋之羅列序屬又各不同,故必素知其體相,識其部位。一旦臨證,機觸於外,巧生於內,手隨心轉,法從手出……”綿綿數百字,一氣嗬成,竟然背得忒熟。
陳青桐暗暗誇讚,道:“人言醫道艱深,我背猶難,他卻信手拈來,輕鬆無比。雖然用人試藥試毒實在太殘忍,可謂之蔑視律法,視之鴻毛,輕藐倫風,一塌塗地,但這番精深造詣,卻不得不認承他。”樸素醫未與之“夫妻”之時,凡事皆要同孫廷卓較量,此刻心癢難耐,語氣卻多有變化,柔聲道:“骨法我也略通一二,卻不及師兄高明,我也背上幾句,依舊是《醫寶金鑒》具載,不知對也不對,或有遺漏?師兄不吝賜教。”
孫廷卓聽她如此說話,心中舒適無比,笑道:“我們二人之間,何必如此客氣?反倒生外了,你且背背看。那朱庸醫不在此地,你我隻對著他的狗屁醫案,也能大肆羞辱。”
樸素醫道:“他言道‘摸者,乃是摸傷探患而已’,此話粗糙之極也。《金鑒》言道:‘摸者,用手細細摸其所傷之處,或骨斷、骨碎、骨歪、骨整、骨軟、骨硬、筋強、筋柔、筋歪、筋正、筋斷、筋走、筋粗、筋翻、筋寒、筋熱,以及表裏虛實,並所患之新舊也。先摸其或為跌撲,或為錯閃,或為打撞,然後依法治之。’如此精辟細膩,才是醫者之道,哪裏似這朱什麼的這般魯莽?嗯,混帳。”孫廷卓眉飛色舞,笑道:“便是後麵多處,也大錯特錯了。你將接法、端法一並背來,讓這小子…小兄弟對照校勘,便知道那朱庸醫混帳之極,害人不淺了。”於是樸素醫張口誦道:“《醫寶金鑒》尚有雲,你這小,小兄弟把住這狗屁醫案,聽好對照了。一為接法:‘接者,謂使已斷之骨,合攏一處,複歸於舊也。凡骨之跌傷錯落,或斷而兩分,或折而陷下,或碎而散亂,或岐而傍突,相其形勢,徐徐接之,使斷者複續,陷者複起,碎者複完,突者複平。或用手法,或用器具,或手法、器具分先後而兼用之,是在醫者之通達也。’二為端法:‘端者,兩手或一手擒定應端之處,酌其重輕,或從下往上端,或從外向內托,或直端、斜端也。蓋骨離其位,必以手法端之,則不待曠日遲久,而骨縫即合,仍須不偏不倚,庶愈後無長短不齊之患。’三為提法:‘提者,謂陷下之骨,提出如舊也。其法非一,有用兩手提者,有用繩帛係高處提者,有提後用器具輔之不致仍陷者,必量所傷之輕重淺深,然後施治。倘重者輕提,則病莫能愈;輕者重提,則舊患雖去,而又增新患矣。’四為按摩法:‘按者,謂以手往下抑之也。摩者,謂徐徐揉摩之也。此法蓋為皮膚筋肉受傷,但腫硬麻木,而骨未斷折者設也。或因跌撲閃失,以致骨縫開錯,氣血鬱滯,為腫為痛,宜用按摩法,按其經絡,以通鬱閉之氣,摩其壅聚,以散瘀結之腫,其患可愈。’五為推拿法:‘推者,謂以手往下抑之也。拿者,或兩手一手捏定患處,酌其宜輕宜重,緩緩焉以複其位也。若腫痛已除,傷痕已愈,其中或有筋急而轉搖不甚便利,或有筋縱而運動不甚自如,又或有骨節間微有錯落不合縫者,是傷雖平,而氣血之流行未暢,不宜接、整、端、提等法,惟宜推拿,以通經絡氣血也。蓋人身之經穴,有大經細絡之分,一推一拿,視其虛實酌而用之,則有宣通補瀉之法,所以患者無不愈也。’小…小兄弟,可與朱什麼的醫案大大不同。”
陳青桐頷首道:“果然不同,極大不同。”
鄭辜懲拍掌笑道:“好,好,你二人果真是醫道奇才、歧黃鸞鳳,隻是說了這許多,不知可有醫治這惡老婆子的妙法手段?”
孫廷卓上上下下仔細打量鳩盤鬼母,頗似為難,道:“你筋骨已然愈合,早成瘸拐之體,若要根治,倒有十分之效的大法子與六分之效的小法子兩種,卻不知要用那一種?”鳩盤鬼母道:“什麼是大法子,有十分的效果?什麼又是小法子,卻隻有六分的效果?”
孫廷卓道:“所謂大法子,剛勁迅猛,便是請一位武林高手,依重手法將前輩筋骨打斷,我以靈丹妙藥救治,半年後就可行走,一年有餘健步如飛,隻是輕功縱躍之術打些折扣。”
鳩盤鬼母聞言,臉色一變,連連搖頭,道:“如此法子,實在凶險,老身雖然是大惡人,也經受不得撕心裂肺的疼痛,若是因此翹了,一下子到了黃泉地府,豈非冤枉之極?老身還想多活幾年,便是殘軀苟且,也比那就死亡魂好。”
孫廷卓笑道:“我有一味麻藥,源自華佗之‘麻沸散’,斷裂之前沫上,不是特別疼痛。”
鳩盤鬼母依舊不肯,聽陳青桐也在一旁相勸,雙眼一瞪,龍頭拐杖重重篤地,砸出一個小坑穴,嗔怒道:“你懂得什麼?便是用此法醫好,我也活不長久。我既然是大惡人,一生樹敵無數,往往打得過就打,實在打不過就跑。輕功若是打了折扣,跳不高遠,跑不長久,我還躲得過那許多的刀槍劍斧麼?”
孫廷卓歎道:“如此說來,那唯有小法子能夠勉強試一試了。”
鳩盤鬼母神情緩和,低聲道:“你再說說看。”
孫廷卓道:“若論小法?便是用‘利骨膏’縛在四肢關節之處,每兩日換一次藥,換藥之時,將火罐按覆其上,活絡氣血經脈。另外要設裹簾器、振挺器、披肩器、攀索器,疊磚器、通木器、腰柱器、竹簾器八具,輔佐醫之。三月後稍稍糾偏,七月後又能矯正一些,但不能盡複如初。”
鳩盤鬼母頷首道:“好,我就用這小法子。”主意既定,再不肯更改。